17 保護

夜晚的青臨峰十分安靜,天上看不見月亮,又起了霧,一切都霧蒙蒙的。

近日思戒堂戒備森嚴,嚴查魔族,路上沒有一個人。

為了掩人耳目,出了朗月院後,謝長明便隐去了身形,沿着小路往山峰走。

路邊栽滿了竹子,此時全掩沒在薄霧裏,隐約透出些竹梢上的葉子。

謝長明察覺到什麽,停下腳步,偏頭朝竹林裏看去。

在黑暗的霧氣裏,露出一雙幽暗的血色眼睛,暗紅的,不是寶石的顏色,倒像是要滴出血。

據謝長明所知,有記載的靈獸都是很清高體面的長相,沒有哪個長着紅眼睛。也有些異族長着紅眼睛,但很少見,且不是這個顏色。

這樣的血色眼睛,最常見的還是魔族。

謝長明猶豫了一瞬,要不要順手結果了這個魔族,再丢到仙歸閣的冷月湖裏。

下一刻,謝長明看清楚了這人的臉。

他竟認識,因為這個魔族與他同住在朗月院,名字叫叢元。

陳意白抱怨過好幾次,說這位叢元兄長相冷峻,性情孤僻,不搭理人,住同一個院子,在外面連與他打招呼都不應。

現在看來,很可能是怕暴露身份。

叢元雖長着一雙紅眼睛,卻與一般魔族容易陷入狂化狀态不同,他正哆哆嗦嗦地在寫信,脖子上蹲了只鑽地鼠,是一種送信的靈獸,正溫順地蹭着叢元的臉頰。

不太對。

靈獸一般不會這麽對待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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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又重新觀察了片刻,才發現叢元是個天生的半魔,也就是人魔混血。

雖然人間與魔界相隔極遠,環境天差地別,但總會有陰錯陽差的機會相見,再陰錯陽差一番,也是會生下孩子。

這樣的半魔,因為不是純種魔族,很難适應魔界惡劣的環境,一般都會留在人間,隐姓埋名地生活,像叢元這樣敢進入書院修行的着實是少數。

書院裏大能雲集,修仙者無數,不好隐藏身份,弄不好就會被當成魔族處死。

朗月院總共就八個人,謝長明暫且不論,周小羅有九成可能是被妖魔附體,才有的神力。而這個叢元九成九是個半魔,不僅通過了入學考試,甚至連抽查也沒發現他是個半魔。

謝長明不動聲色地想:這難道就是思戒堂那幾位長老口中鐵桶一般的麓林書院?

不如說,在思戒堂的嚴查下,麓林書院的治安狀況像個破了洞的篩子,無論什麽妖魔鬼怪,有個偏門些的法門,就能遮掩過去,安然地在書院生活。

謝長明走近幾步,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爹啊,你說只要通過入學審查,以後就一切無憂,還能學一身本事,提高修為。我聽了你的話,才壯着膽子來的。可這些天又在嚴查魔族,我差點暴露。”

看來,思戒堂的嚴查果然是說說罷了。

“你兒子才十七,還沒活夠。前幾天發現的魔族奸細已經屍沉冷月湖,都泡發了!我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徹夜難寐。學不到本事不要緊,普通凡人也能活到一百歲,我是半魔,還能多活幾年,雖然可能還是不夠給你養老送終。但是再待下去,你就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謝長明:“……”

“要不我退學吧。等到明天,你要是不回信,我就去找許先生說要退學!”

要是謝長明沒記錯,鑽地鼠雖然行事隐蔽,速度卻遠沒有別的鳥類靈獸快。除非叢元的爹就在少海城內,否則短時間內是送不到信的。

“現在正在嚴查魔族,突然退學可能有點惹眼。罷了,等這件事平息後,我就自請退學。爹,我回山裏陪你種地!”

铿锵有力地寫完最後一句話,叢元給鑽地鼠喂了顆靈丹,鑽地鼠吞了丹藥,咬着信,往地下一鑽,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長明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這樣沒志氣又怕死的半魔,不大可能是奸細,沒必要多管閑事。

再說麓林書院宣揚人人平等,有教無類,叢元勉強也算得上是半個人。

謝長明往後退了幾步,繼續朝山上走去。

到了青臨峰頂,謝長明按照記憶裏的方位找去,傳送陣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

思戒堂果然是不大靠譜。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思戒堂。那兩位長老有洞虛的修為,算得上很高深了,可修真界的修士對魔界了解得太少,那是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去的地方,以至于對魔界的陣法也知之甚少。

謝長明還是面無表情地折斷了用來查探陣法的樹枝。

“咔嚓”一聲。

謝長明索性扔開樹枝,仔細探查起來。

這不是普通的陣法,而是由三十三魔天裏的魔頭親手繪制的,即使有破解的法子,以築基期的修為也難以撼動。

謝長明摘下一串不動木,放在不遠處。

他彎下腰,撥開雜草,看到了陣法中央那個閉起的眼睛,指尖一觸碰到,那只眼睛便忽地睜開,沒有眼白,是占滿了整個眼眶的血紅色眼珠子。

這是魔眼,裏面烙印着魔頭的神念。

謝長明拿出靈石,擺了個陣法,防止破壞傳送陣時的魔氣洩漏。

他并未用什麽法術,只是伸出食指,抵住了眼睛正中。

魔眼似乎是活着的,能察覺到謝長明的意圖,咕嚕咕嚕地轉動着眼珠子,惡毒地盯着謝長明,似乎是想要将他牢牢記住。

下一瞬,謝長明戳破了那只眼睛,魔氣源源不斷地湧出,陣法也随之開裂,似乎承受不住力量,有什麽要從傳送陣的另一邊過來。

謝長明先一步毀掉了傳送陣。

那個陣法完全裂開,魔眼被戳成一個窟窿,空蕩蕩的,正望着謝長明。

謝長明笑了笑,不知道是哪個魔頭這麽倒黴,一只魔眼需要付出的神念不少,被毀掉後也要難受一陣了。

是上一世被謝長明殺掉的某一個也不一定。

謝長明想起了從前,在第二世時發生的一樁舊事。

那是他去第二魔天的第一夜,忽然周圍寂靜下來,黑暗将一切籠罩起來。

謝長明知道,是第一魔天的那只老怪物來了。

它是一頭很古老的怪物,上古的異獸,沒人知道它的名字、來歷,甚至連它是否是魔獸都不知道。

從有三十三魔天起,第一魔天的主人從未換過人。

謝長明模糊地看到它的影子,龐大到能占滿這個空誴殿。

誰也不知道它是個什麽東西。謝長明也不知道。

他平靜地問:“你想要什麽?”

它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替我捉住那只小長明鳥。”

謝長明拒絕了它。

它繼續道:“那你一定會死。”

它的聲音很輕,很溫柔,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嗓音,似乎在誘惑謝長明,卻說出了驚天的秘密。

“在小長明鳥的未來裏,我看到了你的死相。”

謝長明笑了笑:“此時此刻,我與他無冤無仇,為何要替你抓他?”

“至于未來,我等他。”

謝長明的話音未落,它便如潮水一般退去。

第一世的謝長明是個金丹期的修士,至死都對自己的死因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現在想想,應當是長明鳥傳達了神谕,也就是謝長明的死訊。

而盛流玉就是那只小長明鳥。

謝長明怔了怔,拾起魔眼,捏得粉碎。

他解開方才設下的結界,走了出來,還沒來得及燒掉魔眼的碎片,疏風院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疏風院的燈還是亮着的,興許是盛流玉感受到了未散的魔氣。

盛流玉提着燈,從門裏走了出來。

山上霧濃,一盞燈照不亮周圍。

從謝長明的角度遠遠看去,那燈将盛流玉的身形映得影影綽綽,十分動人。

盛流玉朝謝長明的方向看去,下了一級臺階,似乎是要往那邊走去。

謝長明掌心的魔眼已被燒盡,火也熄滅了。

可能是不再能感受到魔氣,盛流玉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走了回去。

謝長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合起的門裏,松開了掌心。

他心想:第二世是無仇無怨,現在算不算有仇有恨?

謝長明沒再想下去。

因為他很明白,他的死,從來只與天道有關,并不是長明鳥決定了他的死。長明鳥不過是一只傳遞消息的鳥,只是他是在俗世與天神之間傳訊。

也因此,小長明鳥是很珍貴的寶物,麓林書院有很多修士都想通過他祈求天神,達成自己的心願。

可在謝長明看來,小長明鳥卻沒有得到很鄭重的對待。

他們只是把小長明鳥從備受保護、溫暖的巢穴裏接出來,卻沒有為他創造一個安全的環境。

周圍有魔族設下的傳送陣,他們還布下了數不盡的灰絲石,這些思戒堂的人都沒有發現。

小長明鳥眼瞎耳聾,過着無聊的生活,自己和自己說話玩,也沒人在意。

謝長明不是這樣養鳥的。

小禿毛待在他的身邊時,有果子吃,有寶石玩,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第一世被抓到之前,他把謝小七放在了一個很安全的地方,裏面應有盡有,足夠養活它千萬年。

對謝長明而言,小禿毛也是這樣的寶物,是他漫長的人生裏擁有的唯一一件,不可替代,要珍之重之。

如果疏風院裏住的是小禿毛,他會住進去,親自保護它,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它。甚至在方才可能會直接通過傳送陣去魔界,殺掉那個觊觎它的魔頭,以絕後患。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毀掉傳送陣,捏碎那些灰絲石。

謝長明只做到這一步,僅此而已。

因為盛流玉不是他養的鳥,所以沒有那樣鄭重保護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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