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舊事
謝長明從山頂下來,已是月上中天了。
路過叢元待過的那片竹林時,裏面已經沒了人影,只留了幾個淩亂的腳印,還有魔氣沾染在地面和竹子上。
叢元應當是靠某些壓制血脈的靈藥混過了今日思戒堂檢查,但物極必反,半夜就現出了紅眼睛,魔氣也藏不住了。
謝長明撥開竹葉,走了進去。
他無故看了叢元的家書,還笑了幾聲,算是對他有些許虧欠。
周圍陰恻恻的,謝長明走到方才叢元蹲着的地方,結了個法印,指尖蹿出一團靈火。
這火不燒凡物,只燒魔氣。
不過片刻,魔氣便燒盡了。
謝長明站起身,想起叢元的家書,覺得他選擇回家種田是個明智之舉。雖然他爹可能不是普通修士,有上好的丹藥,但架不住兒子傻,連自身留下的痕跡都不會收拾。即使思戒堂是不大靠譜,但長此以往,難免看出端倪。
回到朗月院時,裏面的燈火幾乎都熄滅了,唯獨謝長明和陳意白共有的那個前廳還亮着燈。
謝長明推開門,看到陳意白還是坐在那個地方,對着個小火爐烘火。
陳意白一見他進來,如釋重負:“你總算回來了,我也要去睡了。”
謝長明走到他身旁:“等我做什麽?”
陳意白打了個哈欠:“近日在嚴查魔族,你又在半夜出門,要是思戒堂抽查到朗月院發現你不在怎麽辦?我醒着,好歹還能解釋幾句。”
謝長明笑了笑:“多謝。”
陳意白看謝長明心情轉好,多瞧了他幾眼,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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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明道:“你想問什麽?”
陳意白有些怕他,臉上寫着一句話:“我說了,你不許打我。”
謝長明心領神會,平靜道:“我不動手。”
又添了一句:“我也沒對你動過手吧。”
陳意白小聲嘀咕:“你是沒動手,但總吓唬我。”
但得了謝長明的保證,他還是壯着膽子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在開學那會兒要求換院子住吧?”
謝長明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
陳意白道:“你肯定知道。”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萬法門,那時候你是,是才入門的小師弟,要出去看看,我就放你出去。”
謝長明點頭:“繼續。”
陳意白回憶着往事:“你去得太久,我怕出事,就去尋你。然後就,就看到,議事廳所在的合臾山自山腰至山頂莫名起了好大一片霧氣,山頂在霧氣裏若隐若現,你從霧裏走出來。”
說到這裏,陳意白明顯有些害怕,離火爐更近了些:“我等到霧氣散了,看見合臾山像是被人從山腰斬斷,上半截完全消失不見了。而那一日,所有的長老與掌門都在議事廳議事。萬法門一下子就沒了。”
這是極可怕的事,一座山峰說沒就沒了,幾十位長老全部消失。
謝長明半垂着眼,面色不動,似乎并不驚訝,也未阻止陳意白說接下來的話。
陳意白道:“長老消失後,就剩下一些修為不高的弟子,萬法門群龍無首,別的門派乘機過來,發現……”
他頓了頓,才接着道:“發現萬法門煉人丹、養鼎爐賣給魔界,這等惡事,聞所未聞。我們這些不知實情的弟子也淪落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只能離開雲洲。”
謝長明也站在火爐旁,他在外面走了一遭,身上沾滿了水汽,進朗月院的時候又凝結成冰淩,此時又被火爐烤得融化,緩慢地往下滴水。
“滴答”一聲,驚醒了回憶裏的陳意白。
陳意白偷偷看了謝長明一眼,很小聲道:“那,那我就想起當初看你從霧氣裏走出來,猜測你是魔界的魔族,可能因為交易沒談攏,刻意報複,用什麽魔族密法把萬法門那些人全殺了。”
謝長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繼續說,這也勉強算是合理懷疑。”
陳意白小心翼翼道:“你也說是合理懷疑。那我忽然在麓林書院看到你,當然是害怕極了,怕你真的是魔族,就想找許先生換個院子。”
結果沒換成,還被威脅了一通。
謝長明問:“你沒和許先生說那些猜測?”
陳意白搖了搖頭:“我怕弄錯了,書院不分青紅皂白把你扣押起來怎麽辦?”
謝長明看着他:“那你,确實不大聰明。”
當年那事,确實是謝長明做的。但他當時只有築基期的修為,怎麽也不可能斬殺萬法門的掌門與長老。所以陳意白看到的也不是什麽密法,而是謝長明割破手腕,用金色的血液“燒”掉了那半截合臾山。
至于合臾山和上面的人去哪兒了,謝長明确實不知道,但他隐約能感受到,那些被他的血液燒掉的東西,應當不在這個世界了。
見謝長明沒有生氣,陳意白又說了一通好話:“雖然相處期間謝兄做事光明磊落,為人和善,但我終究不太放心。今日思戒堂又重新審查了一次,我相信謝兄确實不是魔族,當年也是和我一樣,誤入其中。”
說起這件事,陳意白還有些傷心。當年謝長明還是他的小師弟,時至如今,他已經要喚對方為謝兄了。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的确也進了,但進得沒有謝長明快,也就成了退。
一提起思戒堂,謝長明的心情突然變壞,冷笑道:“思戒堂?你也不用太相信。”
陳意白聞到八卦的氣息,連忙追問:“這是什麽意思?”
謝長明不理會他,只是道:“這書院,也不是很安穩的地方,你還是小心為上,不要太過放松警惕。”
謝長明殺了那個魔族,是因為正好撞上。拆了傳送陣,是怕斷了找小禿毛的線索。這麽大個麓林書院,他也不可能一座山峰一座山峰找過去,将魔族隐藏的髒東西全毀掉。
歸根結底,他只是學生,不拿思戒堂的月例,管不了那麽多。
第二日,做好事不留名,替思戒堂收拾了青臨峰頂爛攤子的謝長明繼續當一個平凡的學生,低調地去上課,按時完成課業,其餘的時間,全都放在了觀察盛流玉上。
那小長明鳥近日着實有些倒黴。
上別的課,那些先生都很體諒盛流玉是一只尊貴的神鳥,又在苦修閉口禪,辛苦得很。即使有算平日修行的課,盛流玉一個字不寫,一張陣法不畫,一招也不練,依舊給他打滿分。
但許先生不同,仿佛他在書院裏教書就是要和所有學生作對的,盛流玉也不例外。
譬如今日,許先生又布置了随堂測試,要畫雲洲的地勢圖。
到了要交作業的時候,盛流玉屹然不動。
許先生從搖椅上起身,親自去催。
盛流玉并不理睬他。
許先生寫道:“你今日還不畫?”
盛流玉是個小聾瞎,看不到字,聽不到講課,對什麽雲洲地勢圖一竅不通,卻不能放下面子,如實相告,仍是高傲地回許先生:“我生在東洲,并不用去偏遠的雲洲。即使去,也是搭乘仙船,有無數人替我引路,何必要我親自畫地勢圖?連看都不必。”
許先生笑着道:“倒有幾分道理。”
謝長明看那小長明鳥抿了抿嘴唇,大約因為旗開得勝想笑,又忍住了。
但許先生又寫道:“你往後去不去雲洲,我不知道。但你今日再不畫圖,交不上作業,即便是年末的試卷考了滿分,也确鑿過不了我這門課了。到了明年,還要繼續學這門課。”
盛流玉:“……”
他皺眉想了片刻,終于提起筆,就在許先生以為他要屈服時,盛流玉寫道:“我聽聞院長很想知道何時能到渡劫期,等今年回家,我可開壇問問天神。”
“許先生說,若是我因為一門無關緊要的地理課不能通過,留在這裏,不能回家開壇,院長該如何?”
謝長明笑了笑。
看來這小長明鳥口齒也算得上伶俐,只是不能說話,偶爾才落了下風。
許先生看了這一番話,目瞪口呆,留下一句狠話:“哼,那就再看年末!”
盛流玉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唇角彎彎的,還要顧及形象偏過頭偷偷地笑。
在謝長明看來,威脅先生不是個長遠之計。這小長明鳥十分在乎體面,也就是在許先生面前做過丢臉的事,體面拾不起來,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在別的先生那裏,盛流玉必然不會這麽說。
年末的考試對盛流玉而言是個大難題。
謝長明思忖良久,能不能自薦為盛流玉的補習先生,以此換取族譜。
但他已經是在盛流玉那裏有了名號的讨厭鬼,此路怕是不太通。
也不盡然。
盛流玉是個小瞎子,平日裏認識的人少,借個身份,他也打聽不到,不就可以重走這條路了嗎?
謝長明覺得此計可行,正準備想出個完整的章程,卻忽然出了件意外。
靈植園裏的果子樹,突然被誰偷禿了一整棵。
謝長明望着光禿禿的果樹,沒有說話。
他活了三輩子,還沒有誰敢從他手上偷東西。
現在有了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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