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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瓊最近很閑,因為吏部沒人管事,自從他的頂頭上司文晏倒臺後,吏部尚書這位置一直空缺,兩年換了二十多個尚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連一直有賢名的大儒文晏都陰溝翻船,徹底把這個原本是香饽饽的官職搞成了六部毒藥,誰碰誰死。
上面陰風陣陣,下面自然也跟着涼了起來。楊瓊最近去吏部,大夏天他總覺得冷飕飕的,上面的意思擺明是要架空吏部,有點門路的官吏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像他這樣的行屍走肉,大家都不愛說話,跟鬼魂似的飄來飄去,人越來越少,昨天還能看見的大活人,今天悄無聲息就消失了,而且以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有點那種感覺了。
雞毛蒜皮的公事倒是還有,但壓根沒人幹,往角落一堆等着被人忘了也就不用幹了,反正也沒人管。楊瓊覺得沒多大意思,也不愛去吏部逛了,每天在家看書、種樹、喂牛,挖個池子養養魚,日子倒也滋潤。
空下來的楊瓊閑着無事就開始觀察,他忽然發現,李稚這個人最近有點奇怪啊。
他怎麽每天都這麽高興啊?
現在紅瓶巷的差這麽好當?楊瓊想起自己從前在那兒當差那可是每天都生不如死,本來沒地位的小吏就是“有事拿你頂鍋沒事拿你撒氣”的角色,紅瓶巷臨近清涼臺,迎來送往那都是頂級權貴,說是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但其實當差的壓力更大,在那兒待上兩三個月,人的精神氣全磨沒了。
但李稚不一樣,他看起來真的特別有精神,那簡直是……精神煥發。
楊瓊正躺樹下琢磨,李稚已經穿戴好準備出門去了,看見他時笑着打了個招呼,“早!”
楊瓊點了下頭,“早。”
楊瓊看着那道背影,這知道的是知道他去當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私會去了,這一天天高興什麽呢?
李稚最近去謝家送書,運氣忽然好了起來,一連着撞見謝珩好幾次,有兩次是碰上謝珩出門,還有一次是謝珩剛好回來,雖說都只是遙遙地見了一面,也說不上話,但每次他都下意識地高興半天,就覺得……還挺有緣的。
日子這麽一天天過下去,不知不覺就來到九月份,按照往年的經驗而言,這天早該冷下來了,但今年的夏天卻格外反常,九月份比過去最熱的酷暑還要炎熱,太陽底下站一會兒能給人曬暈,國子學共三層的書庫成了大蒸籠,一進去就跟被火烤似的。
這天傍晚李稚來到書庫,白天太熱了,他想趁着傍晚降了溫整理下舊書,這時辰沒人會進來,往往他整理完還能再看會兒書。李稚瞥見一套《京唐全集》,正要擡手抽一本出來,卻忽然聽見樓下有聲響。
這時辰書吏們早都走了,怎麽會有聲音?李稚有點意外,随手把書放回去。
李稚下了樓,往門外看去,發現原本掩好的院門被推開了,他沒有見到人,轉而揭開簾子往內堂走,忽然他的腳步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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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中立着一個老人,看起來六十多歲的樣子,很瘦,平臉,留着兩三寸長的灰色胡須,大熱的天,靛藍色的厚實長袍穿在身上,服帖得連一絲褶子也看不見,從打扮看不出官階品級,他正翻着一本原本放在案上的《南石錄》,眼皮耷拉着,也沒出聲。
李稚觀察了會兒,覺得這氣場不像是普通人,“這位大人……”
“沏茶。”
被打斷的李稚頓了下,他回身去架子上取茶葉,又從櫃子裏取出一套新的茶具,他沏好茶,放在案上,“大人,茶好了。”
老人擡起眼皮看他一眼,那雙眼睛是灰色的,卻隐隐射出金石的精光,他只掠了一眼就轉開視線,落在那杯沏好的茶上。
李稚覺得他應該是不大滿意,但老人沒有說什麽。
老人放下手中的書,指着案上的東西問道:“這字誰寫的?”
李稚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發現是本抄了一半的名錄,“回大人,這是我寫的。”
老人聞聲有點意外地看向李稚,“你寫的?”
“對,是我寫的。”
老人重新打量李稚兩眼,“那這本《南石錄》也是你看的?”
“是。”李稚下意識答得很小心,他覺得有點不對勁。
“你看得懂?”
“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老人半阖着眼盯着李稚,李稚微微低着頭沒有作聲,看起來就是個普通書吏的模樣。老人道:“這本書自先帝一朝起,我只見過兩個人借出來讀,如今的讀書人很少翻開這些舊書了。”
李稚的眼睛很輕地閃爍了下,“這書原是我整理書架時無意中取出來的,我也看不懂,只是随手翻一翻。”
“《南石錄》開篇說,前周時期,徐淮原是右安王,國家內憂外患,他屢屢向上谏言,奸臣嫉恨他的所作所為,到處诋毀他的名譽,不久他被君主放逐,他将蘭草編成圓環,戴在自己的頭頂,跑到南山之上放聲歌唱,前周覆滅後,有人在南山找到一塊帶着草冠的石頭,剖開後發現中心鮮紅如血。”
說話聲在大堂中回蕩,穿插着幾縷薄暮的日光,明明低沉緩慢,卻有一種莊嚴清亮的感覺。
老人掃了李稚兩眼,“夾在《南石錄》書頁中那篇短賦也是你寫的?”
“是。”
“那你還是看懂了啊,又何必自作聰明地謙虛。”
李稚沒有作聲,腦子裏迅速想着該怎麽回話。
老人卻忽然笑道:“你叫李稚吧?”
李稚心裏咯噔一下,驚得擡起了頭。
“好久沒回來了,都不大識得路,路過這兒正好進來瞧瞧,挪騰過地方後倒是和從前不大一樣了。我忽然想看兩本書,你去取了來。”
“請問大人,是要取哪幾本書?”
老人看着他道:“你讀過的那幾本。”
李稚眼中的困惑逐漸加深,他重新低下頭去,“是。”
“你看完後寫的東西也一并拿來。”
“我寫的東西都放在家中。”
“現在回去取。”
李稚沒了聲音,然後才道:“是。”
李稚找好書,點上燈,然後他離開府庫回家去取自己寫的東西。
老人在堂前坐下,餘光掃見那杯半冷的茶,他還是端起來喝了一口。前兩天剛收着謝珩的信,沒想到一回來就撞見人了,意外的比他想象的要好,他心性裏更欣賞有個性的學生,一貫不喜歡這種溫吞如煮水的性子,沒成想倒也還合眼緣。他想着又掃了一眼案上擱着的那本《南石錄》。
《南石錄》這本書的序言說的那可不是什麽忠君死國的舊事,風雨飄搖萬馬齊喑,聰明的人早已經明白毀滅之勢不可抵擋,或是随波逐流,或是勉力抗争,其結果都是相同的。這本書說的是一群聰明人引吭高歌走上絕路,當年的皇帝與奸臣早已不見蹤影,黑暗中唯有赤子丹心映照千古。
這本書講得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老人坐在堂前喝着茶若有所思。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李稚将東西取回來,他住的遠,臨時也找不到馬車,緊趕慢趕還是要費上不少工夫。他以為老人等了這麽久會心生不滿,但老人卻什麽也沒說,只是接過他寫的東西翻看起來。
李稚平時寫東西相當随意,畢竟從沒想過有人會看,看那老人一張張地往下翻,心中不免有點忐忑。對方舉手投足間的那股氣質,不像是一般人,他怎麽會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現在對方明顯是在考察他,李稚沒弄明白狀況,也不敢輕舉妄動。
老人花了很久才看完李稚寫的東西,他擡起眼睛看向李稚,那眼神說不上來是個什麽意味。他将那疊文章放在案上,輕輕一聲響。
“你是這府庫的書吏?”
“是。”
“在這兒當差多久了?”
“有半年了。”
老人點了下頭,“明日辰時你來清涼臺國子學,我給你安排個差事你先做着,以後你跟着我,算作我的學生。”
李稚眼神動了下,聲音低下去,“不知道大人您是?”
老人道:“國子學祭酒,賀陵。”
李稚呆着沒出聲。
一直到老人交代完事情離開後,行完師生禮的李稚仍是沒弄明白這是個什麽情況,他只知道國子學的最高長官是祭酒,紅瓶巷府庫歸作國子學管,國子學祭酒照理說是他的頂頭上司,但實際上這府庫只是個倉庫而已,他當差這麽久從未見過國子學的高官,更是第一次聽見賀陵這個名字。
他下意識從士族姓氏的角度也想了下,賀……清涼臺沒有賀姓的士族啊。
一頭霧水的李稚回到家,閑着沒事幹在家養膘的楊瓊正在院子裏喂牛,聽見腳步聲,他背對着人打了個招呼,“回來啦?”
李稚原本要回屋,看見楊瓊便想着朝他打聽下,但這事兒有點沒頭沒腦,他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楊瓊沒聽着聲兒,一回頭就看見李稚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也沒了以往那股高高興興的精神氣。
“你怎麽了?”
“我傍晚在紅瓶巷府庫收拾書,遇到一個來取書的老人,他說他是國子學祭酒,他收了我做學生,讓我明天去國子學當差,他說他叫賀陵。”
楊瓊直接把草喂到了牛的鼻孔裏。
李稚被楊瓊的表情吓着了,楊瓊被李稚的話震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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