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再三确定此事是真的之後,面對李稚的疑惑,楊瓊一副“讓我緩緩”的神情。

兩人在庭院中坐下,楊瓊握着把草,他看了李稚一會兒,“你聽過‘文章如林,太華奇崛’這句話嗎?”

李稚想了想,搖了下頭。

“天下的文章有如林木,其中有太華山奇崛而出,這句話是五十多年前東南文壇用來形容清河賀氏一位公子的,你沒聽過賀陵,那你總該聽過‘賀知山’吧。”

李稚眼睛忽然猛地睜大,“寫《十二門人賦》的那位賀知山?”

楊瓊點了下頭,“建中四賢,詩、書、禮、樂,他是年紀最輕的那位,也是當世唯一還活着的書聖,《十二門人賦》以文立制,流芳千古啊。”楊瓊自己也是讀書人,說話間不由得想要嘆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活着就能封聖的人,确實令人為之傾倒。

賀陵,字知山,清河賀氏人,曾經在漢陵寫下《十二門人賦》,據說落筆時天上忽然風雨如泣,烏雲中鬼影幢幢,巧合也好,附會也罷,《十二門人賦》确實如日月照耀千古,公認的八代以來新賦頭一篇,也是舊漢賦集大成的最後絕唱,它的完成象征着一個時代徹底随風逝去,同時也讓賀陵在新文壇一舉封聖。

不怪李稚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清河賀氏本就不是盛京當地的士族,這是舊北州八姓之一,那是個出過聖賢的家族,幾經風雨坎坷,見證了八代興衰,三百年前中原傾覆之際,賀家人放棄南遷,守着祖地孤懸北方數十年,最終為歷史的浪潮所淹沒,只有幾個仆人攜抱幼子來到東南。

舊北州在梁朝文人心目中地位超然,清河賀氏殉了漢室被認為千古傷心,三百年後,這個家族中走出來賀陵,他在漢陵長風中寫出《十二門人賦》,筆落驚風雨,喑啞泣鬼神。

文采、意境均為天下第一,這才是真正的江河萬古流,賀陵如今在梁朝文壇的地位無人可及。

楊瓊道:“據我所知,他三辭太傅之位,已經隐居深山四十多年了,今年他都有七十多歲了吧,竟然又回到盛京複起國子學祭酒。”他的視線又落回到李稚身上,“他這輩子很少收學生,九萬裏風鵬正舉,将來可千萬別忘了咱們倆這對門的情誼啊。”

一旁的牛也非常應景地哞了一聲,走上來貼緊李稚的胳膊,李稚驚疑地扭頭看向它。

楊瓊笑起來,擡手重重地拍了下李稚的肩,“這可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李稚,你會有好前程的。”

要想越過士族門楣的天塹,從古沿襲至今的師生制是唯一的路子,但這也只是從名義上來說,畢竟當今世道,沒人會收出身不好的學生敗壞自己的名聲,唯有賀陵這種真正的大賢才能有這種不拘一格的魄力,也只有他這樣榮貴的出身與地位,才能免去所有非議。

這簡直是上天降下的好運啊。

楊瓊忽然道:“話說你能替我向他求個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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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仰慕他很多年了,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到活人,做夢都想求一幅他的墨寶,裱起來做傳家寶,随便賞一個字就行。”

“……”

次日,惴惴不安的李稚提前一個多時辰來到國子學,他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走上前去。國子學應該已經提前收到消息,聽他報上名字,門內門外,幾十道目光忽然一齊射向他。

李稚走進去。

賀陵已經在等着了,他依舊穿着那身裁剪利落的靛藍色長袍,孤立在堂中手裏翻着本舊書,辰時的陽光照得半個屋子亮堂無比,見有人進來,他回身坐下。

李稚低下身行禮,“見過賀大人。”

遲遲沒有聽見聲音,李稚擡起頭看了一眼。

老人披坐在堂前,“你稱呼我什麽?”

李稚看着他很久,“老師。”

賀陵的眼睛因為眼疾而呈現出淡淡的灰色,但并不渾濁,他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李稚——這個他新收的學生。

學生不能同老師對視,這在法理上被視為無禮,李稚本想要低下頭去,但就在那一瞬間,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沒有低下頭去,而是與賀陵對視,讓對方能夠完全看清他,以及他眼中的所映出的一切。

賀陵擱下手裏的書。

“去隔壁吧,以後每天辰時都要準時過來。”

“是。”

李稚臨退下前,他還是沒有忍住,問了賀陵一個問題,“老師,您是如何得知我的名字?”

賀陵想起那人的囑托,道:“你認識京州府尹林良隐?”

李稚一聽這名字,立刻想起那位曾經力薦他去盛京做官的老府尹,“是林大人寫信向您推薦了我?”

賀陵瞧着他,沒說是,但也沒否認。

李稚明白了,拱手道:“學生告退。”

等李稚轉身離開後,賀陵在堂前坐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這世上才華橫溢的少年很多,能有李稚這種機緣的卻是少之又少,還希望他不要辜負他們的惜才之心,也盼望将來能有更多這樣的年輕人不被埋沒,十三州百花齊放,再無門戶之見,到時這國子學才真的擔當得起“國之學府”的名聲,這既是自己的心願,也是那人請自己來做這國子學祭酒的初衷。

道阻且長啊。

李稚很快适應了在國子學當差的日子,每日上午讀賀陵批給他的書,下午去國子學聽那些學士們議論政事,晚上回去寫策論文章,這一天下來甚至比在府庫當差時還要忙。

閑得在家挖池子的楊瓊每次見着忙得團團轉的李稚,他都覺得仿佛見到一株正在抽長的草木,再過個十幾二十年,這就能長成一棵能背靠乘涼的參天大樹了,追求功名利祿太難了,還是指望室友能早日奮鬥成自己的靠山吧。楊瓊對李稚還是相當看好的,自信地說,他看人的眼光向來很準。

國子學有仕宦閣臺的傳統,這兒的學生全都出身名門望族,老學士大多在三省兼任實職,老師平時會為學生們講解政論,學生們雖然還未擔任官職,但也經常會寫策論提出建議,有時國子學還會邀請一些朝中重臣來為學生們講課,大家坐在一起閑談論道,氣氛很是融洽。

李稚作為賀陵的學生出現,剛一開始受到不小的關注,不過他行事低調,性子又文靜,不是那種點眼的存在,漸漸的新鮮感過了,大家也就不再議論了,偶爾有人說兩句,大多是沒見過的人慕名來問問李稚是誰,也不會多熱烈。

賀陵雖然從未說過什麽,但從他的安排來看,他應該是真心喜歡這個沒什麽個性的學生,李稚寫好的文章,他當天都會看完,無論忙與不忙,他每天都會同他聊上半個時辰。他從不告訴李稚應該怎麽做,他完全無意把學生教成另一個自己,他只是引導李稚自己去看。

對李稚而言,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就像是他曾經看遍群山,他以為自己已經熟悉了山,然而賀陵領着他從另一條路登上去,他這才發覺高山原來是這樣的,而更讓他震撼的是山外原來還有海,海一望無際,而海的外面還有天,廣闊無垠。

這是李稚從未見過的遼闊天地,他第一次相信這是出過聖賢的祖地,在這片大地上,聖賢的思想從未消亡,前有古人,後有來者,薪火代代相承,這就是師傳。

十月中旬,天氣開始冷下來。

國子學要舉辦每年一度的金桂宴,為期半個月,擺在清池園桂花林中,殺了十二頭梅花鹿作為主賞,宴會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準備,陣仗排的很大,按照慣例,朝中不少大臣都會到場,皇宮以及三省都提前賞賜了一些吃食。

賀陵年紀大了不能喝酒,又加之患有眼疾,夜晚不方便出門,他不打算去湊熱鬧,但他特意吩咐李稚這兩日不用寫東西了,和朋友去宴會上逛一逛。年輕人也不能總一天到晚在家埋頭寫東西,還是要多出門見見新鮮事物,結交些新朋友。

李稚應下了,他回去跟楊瓊商量,他還沒說完,楊瓊一聽到赴宴刷的先亮了眼睛。

“好事啊,去!”可等李稚說完是金桂宴,楊瓊臉上的高興又消退了,“是金桂宴啊。”

李稚看出他的異樣,“怎麽了?”

楊瓊斟酌了下措辭,“我倒是真想出門逛逛,不過你也知道金桂宴上有許多朝廷大臣,我怕是會見着我的本家人,我向來不愛同他們打交道。”

“這樣子。”李稚也曾聽楊瓊提過幾句本家的事,作為擁有最多旁支的頂級士族,弘農楊氏家族內部權力關系錯綜複雜,盡顯人心之幽秘,他能理解楊瓊為何不願意去,“那好吧。”

楊瓊一副深感遺憾的樣子。

李稚像是忽然間想到什麽,“往些年的金桂宴,會有很多朝廷大臣到場嗎?”

“是啊,這金桂宴前身是瓊林宴,新科士子蟾宮折桂後參加的第一場宴會,那自然是大陣仗。”

“那往些年你聽說過謝中書參加這宴會嗎?”

楊瓊是第一次從李稚的嘴裏聽見“謝中書”這三個字,饒是他腦子快也反應了下,他自然知道這朝中的“謝中書”只指代一個人,不過他沒弄明白李稚什麽時候跟謝家人有關系了,“那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聽說謝家人很少赴宴。”

“這樣啊。”

“你問這做什麽?你認識他?”

李稚被問住了,“我……我從前和他有過兩三面之緣,想到了便随口問問。”

李稚還在解釋,楊瓊自己先回過神來了,“對啊我忘記了,你現在是賀知山的學生,你認識謝家人也正常。”畢竟賀陵和謝家淵源頗深,這話楊瓊還沒說出來,聽在李稚耳中卻又變成另一番意思:賀陵是國子學祭酒,認識謝家人也是正常的。

李稚有點沒話找話,“你也知道謝中書嗎?”

楊瓊覺得有點好笑,“這是盛京,你上街拉個人誰不知道謝家人?”

李稚立刻反應過來自己在胡說八道,沒有再說話。

楊瓊覺得李稚這反應有點古怪,想了想,忽然醍醐灌頂,他擡手搭上李稚的肩膀,笑道:“怎麽,你這心中是有什麽想法?”

“什麽想法?”

“你倒是很有眼光啊,若是能攀上謝家這層關系,你這将來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了。”

這話說的太直白,驚得李稚看向他,“我哪裏敢這麽想,我……”他說得太急,莫名被自己說笑了,“我什麽也沒有,就算是我想要同他攀關系,他肯定也看不上我啊,再說了我這身份我連人家的面都見不上。”

楊瓊倒不覺得李稚這攀高枝的念頭有什麽問題,俗話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年輕人有野心是好事,他打量着李稚道:“怎麽會,你如今是賀知山的學生,總有機會見到他,再過個十幾二十年,你八成也是個四五品的官,怎麽能說一無所有?”

“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的?”楊瓊第一次見着這麽沒決心的攀高枝,不由得笑道:“就你這樣子,能成什麽事?當年季少齡還寫過《白玉賦》向梁肅帝自薦呢,一步成一句,登上廣王殿,那陣仗轟動了整個京師,你攀個高枝還要藏着掖着,是等着人家來請你嗎?”

李稚看着反手遞草喂牛的楊瓊半天,說不出話來。

楊瓊看他這反應,“還說自己沒想法?”

李稚道:“若是有機會,我确實也想要認識謝家人。”見楊瓊盯着他,他點頭改口道:“想要與人結交。”

“那你也寫篇《白玉賦》?”

李稚頓時想起自己那篇糟糕至極的賦,感覺有點尴尬,他湊過去問道:“或許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嗎?”

“我若知道為何不自己去呢?”

被取笑的李稚忽然笑了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麽,就莫名覺得這對話有點好笑。楊瓊也一起笑起來,李稚被他看得心裏發怵,正好牛在低頭啃樹皮,他随手用草編了個環套在牛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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