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姐姐出現

李稚是第一次覺得,難怪書上會用“人間如夢”來描繪人世間,若非親身經歷,窮盡汪洋肆意的幻想也無法想象出這樣的美好,難怪古往今來,無數人一遍遍地吟誦着風花雪月,癡迷其中無法自拔。

李稚幾乎是圍着謝珩逛完了整場燈會,一會兒站在他左邊,一會兒站在他右邊,謝珩就看着他轉來轉去,萬條彩色絲縧在雪夜中吹舞,少年穿梭在流溢的燭光之中,連撞到燈籠都不覺得疼,謝珩看他亮着眼睛笑起來,莫名也跟着笑了下。

他是真的覺得李稚像個小孩,這高興得幾乎都要跑起來了,真摯坦率、鮮活明亮,一看就是十八、九歲才能夠有的樣子,那張臉上沒有任何苦厄和磋磨的痕跡,只有洋溢的天真與赤誠,連高興透出股熱烈的感覺,忽然仰頭的一瞬間,東風吹落了滿天星,所有的光都在少年的眼中。

謝珩靜靜地看着他。

到了子時,燈會漸漸地冷清下來,兩人回去了,在謝府門口,兩人告別。

小雪還在撲簌地下着,長街上有兩行剛踩出來的腳印,謝珩見李稚還在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看,終于輕笑道:“早點回去休息吧。”

李稚點點頭,卻沒有要挪開步子的樣子,謝珩看了他一會兒,他才道:“大人,我先回去了。”

謝珩點了下頭,“仔細看路。”

李稚笑着低了頭,又重新擡起來看看他,終于轉過身往外走。

謝珩站在原地看着他,李稚走出去十幾步,果然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他。隔着一簾紛紛雪幕,兩人對視了會兒,李稚轉過頭去,他以為李稚這回是要走了,下一刻卻見李稚忽然回身朝着他跑了過來。

謝珩眼中似乎有點意外,李稚撲上來一把用力地抱住了他,下巴抵靠在他的肩上,臉緊緊地貼着他,謝府門口成列的侍衛連咳嗽聲都沒有一聲,視線全定住了。

謝珩擡手蓋在了他的背上,“怎麽了?”

李稚抱着他的脖子,遲遲也不說話,親了他的側臉一下,忽然迅速轉過身跑了。

謝珩終于很輕地笑了下,他的身後,守夜的徐立春從大門口走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徐立春站在雪地中,“跑得這麽飛快,怕我們追上去打他嗎?”他将整理好的狐毛厚氅遞給了謝珩。

謝珩一直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他才披着厚氅轉身步上臺階,慢慢往回走,雪落在了他的肩上,擡頭看去,庭院中松樹上的冰棱晶瑩剔透,黑夜中一切都像在發着光,他眼中也生出清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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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立春提燈開路,金色燭光在夜裏是圓圓的一團,他觀察了謝珩的臉色一會兒,低聲道:“看來大公子是真的很喜歡那孩子啊。”他想了想,“不過那孩子确實讨人喜歡,一笑起來,讓人也跟着想要笑,每次見到他就莫名覺得高興。”

謝珩道:“我心中也希望他能一直這麽高興。”

徐立春笑道:“無憂無慮,真是讓人羨慕啊。”

謝珩很早就知道李稚喜歡他,第一次見面,那孩子直着眼睛呆呆地看了他半天,連說話都忘記了。後來李稚來到謝府當差,三天兩頭偷偷摸摸地跑過來看他,從不敢上前說話,每次都假裝跟在人群後面,偶爾對上他的視線,眼睛一動不動,耳朵莫名就紅了,大約只有李稚自己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

謝珩這些年來性情愈發冷淡,看這世上的各種事情,他心中覺得不過如此,但這孩子确實有點不一樣,這孩子有才華,很聰明,也有靈氣,但最難得還是心思端正,這樣的風貌難怪會得長輩喜歡,偏偏這孩子還莫名的呆,有一次他見到李稚躲在柱子後面看他,被發現了急得刷一下縮回頭去,結果額頭撞上了柱子,他當時很輕地笑了下,覺得這小孩确實挺可愛的。

回想起來,仿佛真的有緣分這一說,說不清道不明。

那孩子堅定地說喜歡他時,那真摯熱烈的眼神是真的動人,連他這心思冷慣了的人也覺得驚豔,人世間最珍貴的莫過于至真至善的情,也是真的容易打動人心,年紀越長,越覺得這樣單純美好的感情難能可貴。正如徐立春說的那樣,那孩子啊,每次見到他臉上的笑容,莫名也會想要跟着笑起來,他是真心希望這孩子能夠永遠像今天這樣高興。

天還沒亮,李稚就已經醒了,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刷一下坐了起來,急匆匆地換好衣服,飛奔着出了門。

淩晨的街道上沒有什麽行人,風雪刮在臉上,頭發全被吹了起來,平時稍微有點風就凍得直哆嗦,現在卻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激動得身上甚至有點熱,從昨晚逛燈會起,他就一直處在亢奮之中。他記得楊瓊的話,想要送謝珩東西表作心意,但始終沒想到合适的。

普通的東西謝珩并不缺,貴重的東西他也确實送不起,思來想去很久,終于想到了一樣。

李稚去了一趟城東的早集,按照回憶,他采買了七八樣食材,正好在天亮前趕到了糕點鋪。

掌櫃剛剛開張,一擡頭看見等在風雪中的那道熟悉身影,他挪騰門板的動作頓了下。

李稚對着他笑了起來。

等李稚從糕點鋪出來,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了,他用靛藍的絹布包好了盒子,擡頭看了眼天色,果斷決定跑回城西。

東大街上,一輛馬車正遲遲地馳行在雪地中,趕車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穿着半舊的黑色棉襖,外面裹着擋風的厚氈衣,眼神溫厚但是又有種無聲的威嚴,看上去像是有教養的人家出來的忠厚老仆。雪天路滑,他仔細控制着缰繩,來到岔路口時,他回過頭對着馬車上的人說了一句話。

沉默片刻,馬車中傳出來一個女人低啞的聲音,“找個人問問路吧,我也很多年沒有回來了。”

李稚擡手擋着風雪,懷中抱着盒子,一路往城西飛奔,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住了他,他停了下來,喘着粗氣回頭看去,一個黑衣的老人坐在馬車上,四下并沒有其他人,李稚問道:“老人家,您是在喊我?”

“是啊,這位小公子,我們是青州來的,冒昧地朝你打聽下,這清涼臺是怎麽走啊?”

“你們具體是去要清涼臺哪裏啊?清涼臺很大,去不同的地方路都不一樣。”

老人正要說話,馬車的簾子中傳出來一道聲音,李稚聽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但沒聽清她說了什麽,只見到那老人回頭去和她商量了兩句,重新回過頭來。

“小公子,不好意思,我剛剛說錯了,我們是要去西武桁,你知道去的路嗎?”

“西武桁的話,”李稚回頭指了下南邊的方向,“你們從這條路走,一直往前,到了雀橋街再往東……”

“多謝你了。”

“沒事。”李稚說完匆匆地轉身繼續跑了。

李稚剛跑出去不遠,身後傳來一聲重物捶地的巨響,他回頭看了眼,腳步忽然再次停住。剛剛見到的那輛馬車半邊深深陷入了道旁的水溝中,看起來是那老人剛剛聽了他的話,想要調轉車駕往南邊的路走,卻沒有控制好力道,馬直接将車帶入了水溝中,那老人差點滾摔下來,顧不上自己,立刻回身往馬車內看去,“大小姐!”

李稚見狀跑了回去,把手中的盒子先放在了一旁的樹下。

老人伸手去扶那馬車中摔倒的人,卻因為自己身體不穩差點沒有握住,就在這時,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幫了他,他扭頭看向李稚,“多謝!”

“先出來。”李稚抓住了馬車中的那只纖細的手,幫着揭開了簾子。

女人從馬車中出來時,李稚一把扶住了她,對方穿着件素色立領冬襖,梳着圓月發髻,周身沒有多餘的飾品,只有耳朵上有一對白珠的耳墜,光從那側臉就能看出來,這是個美人。

老人從馬車上下來,跟着李稚一起将人扶起來,“您沒事吧?”

女人低聲道:“沒事。”

老人的臉上滿是羞愧自責,“我怎麽沒有抓住啊?”剛剛握着缰繩的手不停顫抖,他喃喃着,“怎麽會沒抓住?以前不管多烈的馬我都能抓住的,我真是不中用了。”

女人道:“你這樣說,我豈不是更加沒用了?一輩子難免有失手的時候,沒有人會怪你,不要多想了,陳伯。”

老人嘆了口氣,默默回頭去檢查那輛馬車,女人對李稚道:“多謝你了。”

“沒事的。”李稚轉身去幫那老人,在兩人以及那匹馬的共同配合下,馬車終于被重新拉了上來。他回頭看向那女人,原本想要喊一句“姑娘”,卻在看清女人正臉的瞬間沒了聲音。

女人站在冰天雪地中,白色衣擺輕輕浮動,那張臉是真的好看,細眉星眸,冷冷清清,有一種恍若神妃仙子的美麗,圓月發髻端莊優雅,鬓角兩绺柳絮似的碎發被風吹着飄起來,眼角細細的皺紋反倒讓她多了些歷經歲月的柔和感,乍一眼看不出年齡,但是喊“姑娘”一定不合适。

連李稚都下意識呆了下,他迅速回過神來,道:“夫人,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

女人原本還想要多謝李稚兩句,見他滿頭大汗神色匆忙,知道他有事,只輕點了下頭。

李稚回身去拿起樹下的盒子,轉身繼續跑了。

女人望着李稚的背影,白珠被風吹得輕輕搖晃起來,老人在一旁道:“是個很好的孩子,本來該多謝他的。”

女人像是被這一幕勾起了某些久遠的回憶,“我看他懷中抱着那只盒子,像是要去送給心愛的姑娘,也許是我們耽誤了他。”

“這樣好的孩子,遇到的也一定是好姑娘。”老人回頭問道:“大小姐,我們真的不先去清涼臺嗎?”

女人道:“去西武桁。”

李稚跑了一路,終于趕到了謝府,觀察太陽的方位,判斷了下時辰,還好不算遲。他擡腿從側門走了進去,忽然又停下來,仔細整理了下儀容儀表,然後才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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