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将近二十年前的舊事,一大群人的一生,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說完了。

謝珩回憶着久遠的往事,略過了傳國玉玺與這其中錯綜複雜的陰謀布局,只挑着王珣與謝靈玉的愛情故事與李稚說了說。李稚手撐在桌案上聽得呆住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像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對謝珩而言,過去了這麽些年,這件往事中最打動他的仍是那群人的赤子之心,說句實話,王珣在政治上并不算聰明,甚至可以說幼稚,身為太子黨的一員卻與士族聯姻,對處于強勢地位的士族不願虛與委蛇,當無法為自己辯解時,他想的是打一場勝仗,用曠古絕今的功勳證明自己的清白。在政客眼中,這個人耿直得不可思議。

一代封疆大将,有着不世出的才華,手握重兵,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哪怕換一個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也不會這樣。謝照之所以敢如此算計,正是因為他太了解王珣與王家人是什麽樣的性子,他算準了王珣想救太子不會輕舉妄動,也知道王家人對梁朝忠心耿耿,所以他先控制住太子一黨的智囊團,不費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青州。

可也正因為王珣是這樣的人,所以他的離去才讓謝珩意識到,原來京梁士族這顆參天大樹腳下的根已經爛成這樣了。濫用的權力、錯綜複雜的派系鬥争、逐漸消泯的人性,以謝照為首的上位者正在扼殺這個朝代真正的清流活水,将一切迅速推向覆滅。

王珣這樣的人是真正的将星,梁朝等了三百年才等來一個王珣,毀在了權力的私鬥中,放眼任何朝代,這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

謝珩記得,他當年将謝靈玉安置好後,即刻回到了邺河拜別謝晁。

“你要去哪裏?”

“盛京。”

“你去盛京做什麽?”

“撥亂反正。”

然後謝珩來到了盛京,在這座城中待了一十六年,沒有再離開過一步。

謝珩并沒有向李稚提及這些晦奧艱深的的權鬥過程,也沒有表露出自己複雜的心緒,他将這個故事中所有的血腥殘酷隐去,只作為一個悲傷的愛情故事講給李稚聽,于是落在李稚的耳中,這個故事又是另一種人間悲劇,造化弄人,有情人真心相愛不能長相厮守,明明是錦繡良緣卻最終生死相隔,甚至連最後一面也沒有見到,多情自古空餘恨。

李稚道:“這麽些年來,夫人的心中始終忘不了王珣,所以她不願意再嫁。”

謝珩道:“是這樣的。”

謝珩看待李稚就如同看個懵懂的孩子,這個年紀的孩子對情的理解還停留在喜歡的程度上,并不能夠真正地體會到這種刻骨銘心、生死相許的深情,其實這是一種幸運,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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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問道:“士族聯姻事關重大,取消的話不會有什麽麻煩嗎?”

謝珩道:“是有些麻煩,不過她不願意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逼迫她啊。”見李稚盯着自己看,他繼續道:“我心中也希望她能夠放下,有些人與事再難以忘懷,畢竟也快過去二十年了。”

李稚天生容易與人同情,他最近整個人都沉浸在得到謝珩的狂喜之中,莫名有些患得患失,剛剛聽謝珩說謝靈玉的故事,他下意識地想象若是哪天謝珩忽然沒了,或者說出什麽事了,他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光是動了這念頭就完全無法接受,難以想謝靈玉這将近二十年是如何過來的。

偏偏這種念頭,一冒上來就止不住。

謝珩看見李稚忽然從對面起身,來到了自己的身邊挨着坐下,他低聲問道:“怎麽了?”

李稚看着他,“大人,您不會出什麽事吧?”

謝珩反應過來他腦子裏在想什麽,不由得失笑,“你擔心我會和王珣一樣?”

李稚本來就善于自己吓唬自己,一共情腦子裏就停不下來,緊挨着還不夠,他擡手一把抱住了謝珩,似乎要這樣才能稍微放心下來。謝珩看着他這完全是孩子氣的舉動,心想确實是會撒嬌,現在也絲毫不怕自己了,抱過一次後就要一直抱着,他擡手撫上了這孩子的背,“好了,別胡思亂想。”

李稚抱緊了他不說話,“大人,我……我會護着你的,不會有這種事情。”

謝珩撫着李稚脊背的手一停,大約是因為李稚自己也覺得這話有點可笑,那聲音低不可聞,但是卻很清晰,謝珩低下頭看去,他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聽見有人說會護着他,還是個這麽點大的孩子,他不由得感到有意思,任由他一動不動地抱着自己的腰。

謝靈玉此次入京,一是為了親自與謝珩說明退婚一事,二是為了來西武桁祭拜,兩件事一結束,她就打算重新回青州了。她原本也沒有想在盛京多逗留,離開這裏太久了,回來覺得處處都很陌生,青州雖然荒涼,但卻更有一種歸宿的感覺。

回京這一趟,她是真心地覺得謝珩這些年不容易,這座老宅中原本熙熙攘攘,如今卻只剩下他一個人守着這偌大的門庭了,祖父不在了,母親不在了,她一到家就想走,甚至連謝照也搬去了東山,家中的侍衛全是陌生面孔,她粗略一算,上一代的那些人應該是年紀大了回鄉去了,看徐立春如今也是兩鬓發白,就知道歲月确實不肯饒人。

謝珩從十二歲孤身來到盛京,目送着所有人逐漸離去,這些年來,他心中大約也是孤獨的吧。都說這座千年古都有着無盡的繁華風流,可她卻覺得這座城像是一個牢籠,裏面關着權力的野獸,每一條街道都充斥着血腥味,清涼臺的士族高門家家戶戶大敞着門,像是一張張血盆大口,這座城是真的會吃人,不明所以的人蜂擁而至,而真正明白其殘酷的人卻只想着逃離,逃到山上去,逃到鄉下去,當一個隐士或是道士,再或是個清靜的寡婦。

謝靈玉離開盛京前,她去向謝珩辭行,卻意外地又遇到了那個孩子,湖心亭裏只有他一個人,在默默低身收拾着東西,謝靈玉觀察了一會兒,這孩子二十不到的樣子,其實也不算小了,樣子文文靜靜的,來去兩個回合,就把所有的文書整理好了。

李稚一回頭,正好看見望着自己的謝靈玉,按着桌案的手停住。

謝靈玉對着他很輕地笑了下。

李稚忙起身收拾好衣服,走上前來行禮,“夫人,您是找謝大人嗎?他剛剛有事出去了。”

謝靈玉道:“這倒是不巧,我原是來向他辭行的。”

李稚一聽,“夫人您要離開盛京了嗎?”

謝靈玉道:“事情已經了結,我想着還是盡早回青州去。”

既然謝珩不在,謝靈玉就想着等他回來,多待一會兒也無妨,她走進了亭子。李稚幫她沏好了茶。謝靈玉對這個孩子印象不錯,生了些與他聊聊的心思,問他道:“你在謝府當差多久了?”

“一年多了。”

“年紀多大了?”

“今年十九。”

十九歲,多好的年紀啊,謝靈玉在心中想着,她又打量了兩眼李稚,“聽口音你是外鄉人,你與謝大人是如何認識的?”

李稚将他是如何進入謝府的事情說了說。

謝靈玉心中有了數,“原來是這樣,廣陽府那位世子我倒是也有耳聞,确實是暴虐無道的性子。”廣陽王府位于雍州,同為西北三鎮之一,謝靈玉在青州聽說過他們家那位世子的事跡,這陣子趙慎沿着雍陽關狩獵,動靜鬧得不小。

李稚顯然很喜歡謝靈玉,怕她等得寂寞,就陪她說了會兒話,盡挑着些高興的事情說,謝靈玉心想這孩子挺有意思的,難怪謝珩喜歡他,這孩子的眼神清澈又幹淨,一看就知道沒有經歷過人間的疾苦,心中滿是熱忱,和這樣的人待在一塊,自覺地很輕松,你不知道他莫名高興些什麽,但确實就是容易跟着他高興起來。

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謝靈玉這些年避居青州,很少與外人打交道,多說兩句話就感到沒來由的心累,卻意外的與李稚聊了很久,她能夠看出來李稚有意想要讓她高興,這點小心思尤其的可愛,她也不點破,兩人不知不覺地聊到了午後。

謝靈玉起身前對着李稚道:“你是個好孩子,好好跟着你家大人做事,将來會有好前程的。”

“是。”李稚點了下頭。

謝珩傍晚才回府,謝靈玉去向他告別,謝珩看出她心意已決,沒有多留,“我派人護送你去青州。”

謝靈玉道:“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謝珩似乎想要多說句什麽,但最終仍是什麽也沒有說。

謝靈玉在當時并沒有領會到謝珩眼神中的意思,直到她離開了盛京,留宿在驿館中,深夜有人敲響了樓下的大門,她看見那門口渾身披雪的年輕人,她才終于後知後覺地又回想起謝珩的眼神。

門外站着的青年看上去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右手中牽着一匹黑骊,身上裹着黑絨的披風,風雪呼嘯,檐下的燈一晃又一晃地撞在門楣上,他擡手摘下了落滿了雪的黑色兜帽,眉目清俊舒朗,對着她笑了下。

桓禮,谯洲桓氏大公子,她那婚約上的未婚夫,或者又說是,她的表弟。

當年得知王珣去世後,她攔下了想要自盡的陳钰,兩人回到了青州守着王家的祖宅,從此再沒有離開過一步。晉河王氏退出歷史舞臺後,接手青州的是谯洲桓氏,謝珩知道她一個弱女子孤身留在青州不容易,暗中托桓禮多照顧她,這些年桓禮從沒有明說,但謝靈玉清楚他在背後默默幫了自己不少,她不是怨恨命運不公就遷怒身邊人的性子,兩人認識了快二十年,哪怕只是偶爾見面也熟悉了。

謝靈玉回京這一趟故地重游,腦海中不斷浮現那些前塵往事,此時乍一眼看到桓禮,不自覺地也生出些平時沒有的感慨,當年她剛去青州,這孩子才十二歲,和謝珩同齡,一年年地看着倒沒覺得有什麽,這樣一看,原來這孩子長得這麽大了。

謝靈玉道:“是你?”

桓禮道:“我正好在寧州辦事,婚約的事情,謝珩寫信都告訴我了。”

謝靈玉道:“這事是我父親誤會了,給你添了不少的麻煩。”

桓禮道:“沒有,是我沒考慮周全,說起來這其實是我的錯,謝珩同我說清楚了,這事我來處理就好。”又道,“我聽說你正好要回青州,我來送送你。”

謝靈玉看了眼他這滿身的雪,寧州與盛京雖然不是相隔得特別遠,但也不算近,加上書信寄出的時間,這人此刻能在這裏出現,可見是風雪兼程了一路。

她不是愚鈍的人,相識多年,對方的心思她自然也有所察覺,桓禮十六七歲時,清明時節她去王氏祖墳祭拜,少年跟着她一起去祭奠王珣,那句脫口而出的“以後我照顧你”讓她感覺到了異樣,她也是那時才注意到,少年看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蹊跷。

自那之後,她有意地保持了些距離,對方也再沒有提及過這些事,她以為那只是少年的心血來潮,可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了。

風雪不斷吹打在窗戶上,驿館中倒是安靜極了,謝靈玉坐在桌前,門外的青年手中依舊牽着那匹黑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對方将落着雪的披風解下來,簡單地搭在了手臂上,謝靈玉注意到他領口大半都掖進了脖頸中,大約是來時風雪太大,衣襟被吹得翻卷進去了。

對方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低頭看了眼,反應過來後立刻擡手将衣襟整理了下,他重新擡頭看向謝靈玉,不好意思般輕笑了下,他牽着的黑骊忽然輕輕甩頭,抖落了鬃毛上的雪花。

他說:“這雪下得确實大,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

謝靈玉道:“是啊。”

作者有話要說:

桓禮:我十六年的暗戀無疾而終,還有比我更慘的嗎?

謝珩:這我有什麽辦法?

哥哥:沒事,你也快be了。

謝珩:……

桓禮:從此這條街上,多了兩個傷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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