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夜晚,雷雨。
梁淮河岸上的樂坊,白面歌姬正在吹奏管簫,酒宴上達官顯貴們放肆地飲酒作樂,竹織燈籠一晃又一晃,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金色的紗籠中,年輕的男人回回入京都會來到這個靠着河岸的二樓雅間,聽着窗外嘈雜的聲響坐上一會兒,有時是幾個時辰,有時只是一刻鐘,但永遠會在天亮離開,不多逗留,也很少說話。
他聞出今天房間中點的香有些不同尋常,扭頭看去,一縷縷金色的煙從瑞獸香爐中冒出來,在昏暗中閃爍着點點金芒,一看就是價值千金。
“這是什麽香?”
“金縷香。”
“有故事?”
“南朝舊事,陳帝殘暴嗜殺,有太華山道士獻上金縷香,陳帝得以夢游金碧輝煌的神宮,仙人向其展示‘紅顏枯骨、黃金成塵’之術,陳帝一夢醒來,來到太華山,說了一句‘不如歸去’,原地化作了一只白羽仙鶴,與群鶴一齊消失在深山之中。”
雨水敲打着窗棂,穿着朱衣的年輕男人眼中波瀾不興,也沒有說話,天将亮時,他依舊起身離去,只留下不鹹不淡的一句點評,“香不錯。”
二樓的窗戶半開着,屋中的人擡眼往外望去,燈火闌珊的長街上,朱衣的男人撐着把墨色的竹骨傘,孤身走在暴雨中,他看上去要比上一次見面更加瘦削,溶溶夜雨似乎短暫地化去了他身上的煞氣,光看背影會以為那是個溫柔如水的男人。
影子投在青色畫屏上,如鏡的長案上,價值千金的金縷香也不知何時慢慢燃盡了,只留下了一爐子的灰燼。
李稚近日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忙于公事沒休息好,總是有些恍惚,走在大街上老感覺有人在打量自己,可又看不見有誰,郁悶中和同僚們提了兩句,還被打趣道莫不是被哪家的姑娘看上了,派了人過來盯梢。李稚自然知道不可能,他來盛京後就沒遇到什麽姑娘,想半天想不明白,于是只當做自己沒休息好。
這天是韓國公卞藺的七十大壽,國公府舉辦了盛大的壽宴,梁王朝大半朱衣權貴、皇親國戚都到場了。謝府與國公府向來交好,盡管謝珩不在盛京,但謝家仍是收到了請帖,李稚也在受邀之列。
李稚收到帖子時其實很意外,畢竟明面上他不過一個七品的典簿,按規矩沒資格參加這種品級的宴會,思來想去,應該是對方看在謝府以及賀陵的面子上多送了一份帖子,一番好意不好不去,傍晚李稚處理完手頭的事情後,換身衣服拾掇好就去赴宴了。
這些日子接連都是雷雨天,剛停了兩天,好巧不巧,等壽宴這天又電閃雷鳴地下起來了。
李稚在街上走到一半猛地下起了暴雨,他渾身被雨淋透,只能先回去換了套幹淨的衣服,等他匆匆忙忙再趕到國公府,時辰已經有些遲了,正好給他撞見了相當熱鬧的一幕。
事情要從韓國公卞藺說起,元帝這一朝共封了四位國公,其中要屬韓國公卞藺最為德高望重,他出身隴西大姓陽川卞氏,年輕時曾經為梁朝立下汗馬功勞,後迎娶公主拜為驸馬都尉,最終憑借着勞苦功高在六十歲時被冊封國公,享祿五千石,封五千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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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整理文籍時注意到,謝家對待這位老國公一直很尊敬,謝珩此次離京,尚書臺與中書省的大部分事務都交給了這位老國公,其關系可見一斑。縱觀老國公的一生,可謂是履歷清白、策勳彪炳,唯獨有一個小小的污點,這就是老國公唯一的孫子卞昀。
老國公平生只有一個兒子,早早地過世了,只留下一個小孫子,被視若珍寶地養大,老國公對其可謂是傾盡心血,小時候這孩子倒是還好,雖然資質一般,但好歹也會讀書會寫文章,可沒想到這孩子長大後,性情大變,天天鬥雞走犬、欺良霸市,愣是變成了清涼臺無人敢惹的四害之首,仗着家中寵愛,好幾次對着老國公都敢出言不遜、動手動腳。
終于老國公寒了心,給他送去了西北托養在桓家,指望着他能夠在邊境磨砺成材,再不濟也能眼不見為淨。要說老人家畢竟心軟,嘴上說着再也不想見到他,但心中其實還是惦念着那孩子,這次七十大壽,手下人揣摩老人家的心意,還是把世孫公子給召了回來。
結果就生出了事端。
可以确定的是,卞昀在桓家待了兩年并沒有洗心革面,甚至因為過于愚蠢,把周圍人得罪了個遍,連向來熱衷于給人養孩子的桓家人都覺得這人沒救了,平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看着他不出大錯就算了。
而卞昀在青州待得也不舒坦,從前在盛京為所欲為,如今在桓家的地盤上卻還要受人管教,他自然一百個不樂意,一直琢磨着回京去,好不容易這次趕上老國公的大壽,他終于得償所願。
不爽了很久的卞昀一到盛京,看見那群來為他接風洗塵的狐朋狗友,本性立刻複萌,騎着高頭大馬招搖過市,恨不得在大街上橫着走,今日是韓國公七十大壽,衆人都讓着他,他也更加得意忘形起來。他這次入京特意帶了兩箱子如意翡翠作為壽禮,命人好好地裝了,打算送入府中哄爺爺高興,結果裝有禮物的馬車在府門前差點與另一輛馬車在對面相撞。
車夫缰繩拽得太急,馬車傾倒,箱子也全部撞翻在地,慶幸是提前裝墊了棉花,如意翡翠一樣也沒摔壞,可出了這麽一個岔子,卞昀卻大為惱火,直接跨坐在馬上,用鞭子指着對面的馬車破口大罵了起來。
李稚到的時機很巧,他正好看完了全程,雖然下着暴雨天又黑,畫面比較模糊,但在場的人都能夠看得出來,過錯并不在對面的那輛馬車上,卞昀急着送禮回府,将車馬在随處可見行人的街道上駕得飛快,一時沒剎住驚到了對方的馬車,對方原本都已經停住了,馬受驚了才又跑了兩步,所以才會差點撞上去。
卞昀壓根不理會這些,見對方沒有立刻滾下馬車來賠罪,他心頭的火就蹭一下竄上來了。李稚聽着對方嘴中滔滔不絕噴出來盛京話,他确實有些沒想到,一個名門貴公子能罵得這麽下三濫,一口夾雜着一個“賤民”,他周圍的那群狐朋狗友和侍衛們也跟着一起罵,街上的聲音嘈雜無比,對面馬車上的人估計是被這人山人海的陣仗吓懵了,連頭也不敢露,只有那個可憐的馬夫在外面吓得渾身哆嗦。
盛京官員的馬車有專門的裝飾色用以表明品階,除非是謝府或是國公府這種頂級高門,從木質與馬的品種就能看出對方的家族非富即貴,也就不用多餘的裝飾。而對面的那輛馬車顯然不是後者,那看上去應該就是普通百姓或是六七品小官的馬車,或許是剛好路過?
卞昀罵的過程中,他的手下已經自告奮勇地奔着那輛馬車沖去了,卞昀見狀喝道:“把他給我弄出來!狗東西!”說着熟練地啐了一口。
那驚恐的馬車見狀仿佛終于找回了聲音,“不能……不能啊,這裏面是……”
暴怒的卞昀直接打斷他道:“老子管你是誰,拖出來!”
李稚因為換衣服耽擱了一陣子,所以來得比較遲,這個時辰在門口觀望的全是些和李稚差不多品階的人,都是送自家大人來赴宴的,也不敢随意地上前勸架。李稚看對方是一大幫人卷着袖子沖過去,擺明了是要将人拖出來打一頓,這架勢他怕真的要出大事,下意識忙走上前去,嘗試着打個圓場。
“世孫公子!”李稚攔在了那輛馬車前,拱手對卞昀道:“今日是老國公的七十大壽,大喜的日子何必與這些不懂事的小人物置氣,還是國公的壽宴最要緊,事情鬧大了,若是傳到國公的耳中,壞了老人家過壽的興致得不償失。”
卞昀正在氣頭上,忽然看見走出個人來勸架,他的第一反應不是聽對方說了什麽,而是震怒于竟然有人敢多管閑事,他才幾年沒回來,這盛京是又多了什麽神聖?聽着還以為是個大人物,一看這張臉沒見過啊,再瞧這衣服也不像是高官,皺眉道:“你誰啊?”
“卑職是謝府的典簿,名叫李稚。”
“謝府?”卞昀盯着李稚看,那眼神好像變了些,“建章謝氏?”
“是。”
“來得好。”卞昀笑了,擡手一指李稚,“給我連着他一塊打!”當初正是謝家人給老國公出的主意,才把他送去了青州那個窮山惡水的鬼地方待了三年,卞昀正憋着一肚子火沒處撒呢,這不正好有不長眼的撞上門來了嗎?見李稚那一臉難掩意外的表情,他心中大快,謝府了不得?打得就是你!
李稚本以為憑借着國公府與謝府的關系,他說這一番話,哪怕對方是聽不進去也不至于會火上澆油,結果這位世孫公子張口一聲令下,确實有點把他給弄懵了,他看那群沒腦子的人一窩蜂朝他沖過來,倒不是說怕,他瞬間想的是,他絕不能當街被打一頓啊,否則謝府、國公府、還有賀陵,這三方的面子怎麽交代?
李稚立刻往後退,“等等!”
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道聲音,一只手揭開了漆黑的簾子,馬車中一左一右坐着兩個人,左邊的一個中年男人滿臉冷汗愣是不敢擡手擦一下,右邊則是揭開簾子的那位,年輕的男人漫不經心地望着外面的場景,“挺熱鬧啊。”
那道聲音落下的瞬間,四下頓時安靜。李稚還沒能回憶起他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身體已經做出了下意識的反應,一股寒意直接順着脊柱蹿了上來,他回頭望去,這個角度并看不見對方的臉,同理對方也看不見他,李稚只看見了對方的手。
猩紅的袖子,滾燙的刺金,修長的手卷揭着車簾,在晶瑩夜雨中耀出一團紅光。
李稚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有根弦驟然繃斷了,铮一聲響。而在場有這種反應的顯然也不只是他一個人,尤其是正對着馬車的那群京梁纨绔,車簾掀開的瞬間,他們顯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沖擊。
卞昀的反應比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要慢一拍,主要是他一直坐在馬上懶得下來,這個高度并看不清楚馬車裏的人,他只覺得周圍忽然靜下來有些奇怪,正想要喊句什麽,馬車中的人已經下了車,站在了暴雨中負手望着他,他的聲音瞬間消失在喉嚨中。他這時才明白過來,剛剛那個車夫之所以會吓成那樣子,并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馬車裏的人。
而最驚恐的大約要屬這馬車的真正主人,他原不過是個吏部六品小官,本來也沒資格來赴壽宴,他回家的路上,天下忽然下起了暴雨,街邊有個人攔下了他的馬車,說是沒帶傘要借他的馬車避雨,他心想出門在外也不容易,便答應了,結果一看見對方的臉他差點沒從車上滾下來。
剛剛坐在馬車中聽着外面傳來的污言穢語,他簡直是聽一句就覺得自己離死又近了一步,而如今看着外面的一幕,他覺得或許剛剛昏死過去才是個好主意。
國公府前的大街上,整幅畫面像是靜止了一樣,騎在馬上的卞昀,圍在馬車邊的侍從,一衆跟在卞昀旁的狐朋狗友,退到臺階處的李稚,四下停靠着其他官員的馬車,階前站着衆多鴉雀無聲的各家侍者與随行官吏,所有人全是面如土色,一言不發。而馬車前的年輕男人則是垂着眼打量着他們。
所有人的腦海中都在想同一句話,但是沒有一個人敢把這句話說出來。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啊?
卞昀之所以敢對謝府的人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正是因為他知道老國公與謝珩的交情匪淺,即便是打了人,就憑他爺爺與對方的交情,對方也不會真的拿他怎麽樣。他在清涼臺橫着走,對百姓一口一個賤民,把低階的官員視作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狗,看似無法無天,可這種不學無術的纨绔本質上最欺軟怕硬,面對真正的兇神惡煞反而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他知道這是他爺爺也招惹不起的人。
趙慎望着那位國公府的世孫公子,這人看着年輕,其實年紀比李稚還大八歲,已經快三十歲了。
卞昀躲不開那道注視,終于從馬上慢慢翻下來了,也不敢對趙慎對視,看上去是想要默不作聲直接回府,李稚心中暗道真是絕了,惹了事情第一反應是回家躲起來?還是要找爺爺去?前一刻還知道指着鼻子要人家道歉,如今輪到自己倒是一句話不說,絕了!
卞昀剛走到臺階處,身後傳來了聲音,“站住。”那聲音并不算大,但他的腳步還是應聲停住了,仔細看他渾身似乎在顫抖,一味地低着頭也不說話。
懸挂着“永德同輝”四字的大堂中,韓國公正在與同僚舉杯宴飲,忽然砰一聲巨響,大門被一腳直接踹開,一個人形的東西被踢了進去,滾到了大堂中央,年輕的男人負手逆着光站在門口,一身的朱衣映出彤紅的光,一路趕着跑過來想要通報的侍從見狀直接跪在了臺階上。
“廣、廣陽王世子到。”
作者有話要說:
老國公:你說你惹他幹嘛???這孫子不要了,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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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