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相認的前夕
高樓中,歌姬們抱着琵琶唱《王孫行》。
白馬系垂楊,古道謝芳菲。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趙慎從梁淮河邊的園林走出來,獨自步在巷子中,和往常不同,他今晚打扮得很低調,一身暗紅色的圓領衫,一把二十四支的青灰色竹紙傘遮去了半張臉,手裏沒有提燈,卻仿佛能夠在黑暗中視物一般往前慢慢走着,與隔壁繁華熱鬧的園林相比,他腳下的這條深巷卻是蕭索冷清,僅僅一街之隔,卻仿佛有天壤之別。
趙慎走了一陣子,他停下來,身後跟着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訓練有素的刺客們望着不遠處那道撐着傘的背影,雨水斜射入巷子,反射出如霧的光芒來,刺客們全都沒有蒙面,一張張普通人的臉,他們從袖筒中依次取出弩、短箭,又将手伸入蓑衣的內側,解下鍛鐵的劍匣,巷子的前路也被徹底封死,看地上的影子,一共來了大約有二十人。
為首的男人像是被黑暗簇擁着走出來,黑衣、黑劍、黑色的眼睛,透明的雨水落在快劍上,他轉動手腕,輕巧地挽了下劍,薄薄的一片鐵發出空山蟬鳴的聲響,水珠振了出去,專諸之刺王僚,要離之刺慶忌也,等對方整張面孔顯露出來,卻是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人。
趙慎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看來讀書确實沒有出路,現今是個人都改行舞刀弄劍了。”
刺客望着這位人為刀俎他為魚肉的年輕王孫,笑了笑,“誰說不是呢,時興都說寧做販夫走卒,勝過無用書生。”
趙慎道:“昔年梁武帝時,羽林裴氏獻戎捷于京師,武帝于離宮置酒,酒酣,召将軍舞劍,為天下壯觀。”
刺客繼續念道:“觀此劍之躍也,乍雄飛,俄虎吼,搖辘轳,射鬥牛,青天兮可倚,白雲兮可決,堵二龍之追飛,見七星之明滅。”說話間,他手中的劍生出寒光來,一點點順着劍身游走,走到劍尖時,忽然發出一聲清亮的吟聲。
趙慎平生遇刺的次數不算多,但也絕不算少,大約覺得眼前這名刺客有意思,問道:“你們是奉何人之命前來?”
“廣陽王府。”
趙慎聽見這四個字時确實是短暫地笑了下,他是廣陽王府世子,而趙元絕不可能派人刺殺他,這刺客話中的意思是是,誰派他們來的并不重要,一切皆是廣陽王府多行不義必自斃,落得今日的下場則要反求諸己。趙慎把撐着的竹紙傘放了下來,手握着傘柄往下推了把,嘩一聲收掉了傘。
巷子中的住戶似乎感覺到了今夜外面的不尋常,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燈燭也不知覺間全都熄滅了,趙慎将收好的雨傘放在了別人家臨街的屋檐下。
刺客道:“你是天潢貴胄,我們會為你留一份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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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手下的人得了命令朝着趙慎沖了過來,秋水長劍,飛身掠影,身後一行流星。趙慎站在原地不動,在長劍即将刺中他的瞬間,他偏了下頭,那名刺客感覺到迎面一支箭迎面擦着臉頰而過,趙慎擡起的右手不知何時穩穩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折,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來,手順着往前一捋,那柄劍就落入了對方的手中,铮的一聲,挽回來的長劍穿過了刺客的喉嚨。
整一個動作行雲流水,駕輕就熟,仿佛那一劍已經從這個角度刺出過無數遍,刺客還沒反應過來,屍體已經被當胸被手肘撞了出去。
雨巷地形狹窄,衆人一起上的話,将無法施展,那為首的刺客原本只是觀望,在看見趙慎的動作時,他的神情忽然發生了變化。
天快亮時,雨聲淅淅瀝瀝,李稚打着燈離開了賀府,這兩日臨近換季,賀陵的病情不斷反複,今天深夜又發起了高熱,李稚得知消息實在不放心,帶着大夫過來看望,一直守到天将亮才離開。李稚出門後抄了條近道回謝府,他身邊跟着兩個謝府的侍衛,是他喊過來幫忙的,大家都是熟人,也并非主仆,沒這麽拘謹,一路上低聲聊着。
走過南門大街時,有個人撐着把傘迎面走過來,遠遠的看不清眉目,雙方擦肩而過時,李稚忽然停住了腳步,而對方也回過了頭掃他一眼。
傘遮去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下巴,血水順着脖頸往下流淌。暗紅色的圓領衫已經被雨和血浸透了,垂着的右手袖子中,殷紅的鮮血滑過手心,順着蒼白修長的手指,與雨水一起砸落在了地上,李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聞得到對方身上那股被雨天的草腥味沖淡了的鮮血氣息。
對方沒有停留,只掃了一眼就轉開了視線,那踏水的腳步聲慢慢地遠去,李稚卻仿佛是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了,那半張鮮血縱橫的臉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地閃現。
趙慎。
兩個侍衛也注意到了剛剛走過去的那個人,回身望去,他們沒看清對方的臉,故而也沒認出對方是誰,只是下意識被對方那滿身鮮血給驚着了,那衣服上沾的血跡有的猩紅,有的發黑,看得出來的那人也受了不輕的傷,身上正在不停流血。
“那人渾身是血啊。”
“像是受傷了,要不要上前去問問?”
李稚忽然道:“走了!”
兩個正讨論着要不要上前去追問的侍衛聞聲回頭看向李稚,這地方是清涼臺的地界,尋常百姓根本進都不敢進,那個人渾身是血卻在大街上踱步而走,且前往的方向是皇宮,看上去就不同尋常,他們以為李稚是不想招惹事端,見李稚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猶豫片刻,也跟了上去。
李稚一路上都沉着臉,也沒說話,心髒跳得尤其的快,直到遠遠地望見了謝府才稍微放松了下來。那日從陸豐口中得知老國公前來看望賀陵,又專門提到趙慎是單槍匹馬來的盛京,他就已經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那是一種隐蔽的風向,如同看葉子在風中飄落,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往年趙慎入京,身邊都帶着大批的人,要麽是雍州将領,要麽是順道一同入京觐見的各州官員,而這次卻截然不同,他這一次是孤身前來,此舉不可謂不嚣張。
老國公的舉動是一個訊號,從中能夠隐約察覺到盛京官員對趙慎的态度,他們中有人已經忍無可忍,想要下手除掉趙慎,雖然不知道是誰下的手,或是說誰預備下手,但能夠感覺到這是一種共識,局勢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洶湧,大家都在安靜等着有人站出來,趙慎自己心中恐怕也有數,否則他也不會自入京後就待在皇宮中一步不出。
這是一場公認的刺殺,朝中想對趙慎出手的人太多了,只等着那一擊即中的機會。
李稚已經提前判斷出來了,所以對于剛剛所見到的那一幕并不感到詫異,但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冷意,或許是人心,又或許是權謀,亦或只是那個人本身,剛剛趙慎走過去的瞬間,他看見那半張面無表情的臉龐上流淌着殷紅的鮮血,那一刻他仿佛在對方身上看到了某種深不可測的漩渦,怪誕又恐怖,纏繞着他的身體,像是在冥冥之中預示着什麽。
李稚感到一絲不安。
陰雨連綿,雲中忽然開始打起了雷,淩晨的天依舊昏暗,需要提燈照路,李稚正要從側門步入謝府,身後卻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少初。”
心緒不寧的李稚在聽見那道聲音時,腳步立刻停住,所有紛亂煩雜的念頭頓時被掃空,他回頭看去,在看清街道對面站着的人時,表情難掩意外,“爹?”
李庭沒有撐傘,就這麽站在雷雨中,渾身都淋得濕透了,盡管大半張臉上裹着厚厚的絨氈,只露出雙眼睛在外面,但李稚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李庭是昨日到的盛京,先去了一趟金匮府庫,輾轉多方才打聽到了李稚如今是在哪裏當差,他昨晚來到了謝府,那時候李稚剛好前腳出門去了賀家,兩個人可以說是擦身而過,他在謝府大門口站了一個晚上不敢上前,腦海中不斷回想起李稚在信上說他結交了一位謝姓的朋友。
李稚立刻回身跑下臺階,伸手把傘遞到了李庭的頭上,這會兒的雨下得比昨晚要大多了,他忙伸手抓住了李庭的胳膊,“爹你怎麽來了?你是一個人來的嗎?你怎麽不打傘啊?”
李庭望着他,“少初,你一直是在謝府當差?”
李稚被問住了,“爹,外面雨大,我們先進去再說吧。”
李庭忽然急促地擺手,“我不進去。”說話間他又看了眼謝府的大門,重複了一遍,“我不進去。”
李庭搖頭往後退時差點跌倒,李稚身旁的侍衛見狀下意識也伸手扶李庭,李庭卻猛地甩開了對方的手,還是李稚忙扶住了他,“爹你怎麽了?”
李庭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舉動在旁人看來頗為奇怪,“我不用他扶,我不過是個平頭百姓,他是大官,我哪裏能讓他扶我。”
李稚聽了反倒稍微放心下來,“沒事的爹,不要怕,他們都是我的朋友。”說話間他用眼神示意兩個侍衛先回去,又對李庭道:“爹,正下着雨呢,咱們先進去避避雨。”
李庭卻是一把用力地拽住了李稚的手,這一路上日夜兼程,他眼睛中布滿了血絲,看上去心力交瘁,“你信上說,你結交了一位姓謝的朋友,便是這戶謝家的人了?”
李稚把傘全給了李庭,自己渾身都快被淋透了,他看着李庭半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道:“是,他是謝家大公子謝珩,他是我的貴人,我剛入京時,承蒙他的照顧,才能夠在盛京立足,後來我便一直在他手下當差。爹,你先別怕,我回去慢慢和你說。”
李庭在聽見“謝珩”兩個字時,他一雙眼睛盯着李稚看,好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那一瞬間浮上心頭的竟是種難言的心酸,這孩子他怎麽能夠為謝府當差,還是為謝照的兒子?李庭低聲道:“少初啊,爹有兩句話想同你說。”
李稚看李庭的臉色很不對勁,點頭道:“好,爹,我們先找個地方說。”
李稚帶着李庭回到了自己在府南大街租的宅子,一進屋他立刻扶着李庭坐下,“爹你先坐,我給您找身衣裳換上,別着涼了。”
李庭卻一把拉住李稚的手,勸他道:“少初,我們去雍州吧,你跟爹一起去。”
“雍州?為何去雍州?”
“咱們有個家人在雍州,好些年沒見了,我們去看看他。”
李稚一聽更意外了,“哪個家人啊?”
李庭道:“他是你的同族兄長,往些年他與咱們家失散了,我也是最近才收着他的音訊,咱們去雍州見一見他,你收拾下東西,咱們這就離開盛京。”說着話他又站起了身,催促着李稚收拾。
李稚沉默了會兒,他從沒聽李庭提起過他們家在西北邊境還有親友,聯想到剛剛李庭在謝府門口死死拽着他的樣子,他以為李庭是想随便找個由頭将他帶離盛京,“爹,您先坐下,您聽我說。”
李稚耐着性子對李庭道:“我如今在盛京一切都好,我一直謹慎行事,時刻記得保全自己,謝家是如今盛京士族之首,謝家大公子對我有知遇之恩,且救過我的命,我承了他的情,不能夠這麽一走了之啊。”
李庭一聽猛地用力抓住了李稚,“你說他救過你的命?是誰要害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爹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李稚忙安慰李庭,斟酌片刻,他還是把當年發生的事情與李庭說了說,當聽他口中說出廣陽王世子“趙慎”這個名字時,李庭的臉色又是一陣迅速的變化,李稚還當他是害怕,立刻不再說下去了,只道:“一切都已經沒事了。”他沉默片刻,“那廣陽王世子惡貫滿盈,如今自身難保,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也算是種報應吧。”
李庭怔怔地看着李稚說出這句話時的平靜神色,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錯了,有地方錯了,這件事情本不該是這樣的。
李稚察覺到李庭的手一直在抖,以為他是冷,便想着先幫他把火爐升起來。他轉過身去,李庭就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外面電閃雷鳴,沉悶的雷聲積在雲層中,發出類似于鐘鼓的聲響,舉頭三尺有神明啊,李庭低聲問道:“你将要一直為謝府當差,幫着他們出謀劃策,一起對付廣陽王世子嗎?”
李稚道:“爹,在其位謀其職,您放心我不會出事,還有您若是真的想去雍州,過兩日我陪您去一趟。”
等李稚将爐子升好,李庭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常,他也不再說話,李稚回過身看他,只覺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怎麽了,爹?”
李庭輕聲道:“爹覺得屋子裏有些亮,許是一夜沒睡,見着陽光覺得刺眼。”
李稚道:“那我去把門窗關上。”
等李稚将門窗關嚴後,他回身道:“爹,我們把燈點上吧……”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李庭撈起衣擺對着他跪下了,他驚得連話都忘記說了,忙也跪下去扶李庭,“爹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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