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做菩薩的第一天

李稚自那晚離開謝府後,接連四五日一直待在家中,李庭早已在他的安排下暗中離開盛京,趙慎則是在宮中休養,一直沒有消息傳出來,他只能耐着性子等候消息,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待着,又沒事情做,心仿佛是缺了一塊,人也不自覺變得渾渾噩噩起來。收拾東西時,他忽然發現自己這兩年與李庭來往的家書不見了,回想一番,應該是落在了謝府。

李稚只好回去再取一趟東西,他在謝府外不遠處的巷子口單獨徘徊了很久,眼見着快要門禁了,最終還是硬着頭皮走上前去,他看向那名侍衛,正想要解釋自己的來意,卻沒想到那正關着門的侍衛手中動作一停,“李典簿?”說話間将門拉開了。

李稚聽他這麽喊自己,忽然沒了聲音,謝府門口這些侍衛與他相識已久,從前他往謝家送糕點時,便一直是他們替自己通報,他當時有意結交,這一來二去便熟絡起來,平時遇見經常會寒暄兩句,對方問他道:“這麽晚來是有要事嗎?話說好像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是病了嗎?”

李稚一時還真的答不上來,對方的眼神帶着些關切,他只好先點了下頭含混過去。

那侍衛見他在門口站着不動,提醒道:“進來吧!”

李稚這才擡腿走進去,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晚了,那侍衛還照例給他遞了盞提燈照路,一遞一送再自然不過,“換季确實易感風寒,多保重身體啊。”這下李稚懵了,懵歸懵,臉上倒是沒敢表現出來,接過燈往前走,誰料一路上遇到的謝府侍衛皆是這副态度,甚至還遇到了個瓊林苑的舊同僚,對方也是問他“怎麽好些日子沒來了?”、“是不是家中出事了?”李稚找了理由搪塞過去,一路來到了隐山居外。

也不見有任何人攔着他,李稚只好繼續往裏面走,輕車熟路地來到了起居室外。

一切仿佛沒有任何的變化,檐下的琉璃燈亮着,謝珩正在案前翻閱着文書,徐立春則照例默不作聲地端着個書匣在書架前整理歸檔,徐立春聽見腳步聲往外看了眼,正好看見李稚一動不動站在階前陰影處,“李稚?是你嗎?”

謝珩聞聲擡眼望去,李稚提着盞昏暗的燈,慢慢往前走了兩步,一張臉霎時間被燭光照亮了。徐立春笑道:“你站那兒看什麽啊?不出聲的?”

李稚下意識看了眼謝珩,又看向徐立春,“我……”

李稚這兩日沒來謝府,徐立春重新接手了他的活,輪替代班這原就是相當正常的事,謝珩沒提前情,他自然也不會多想,只道是李稚這兩日有事請假罷了。“這孩子,磕磕巴巴幹什麽呢?”徐立春心中正想着,眼神掃過李稚的手,視線停住了,李稚的手緊緊地攥着,指節全白,徐立春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又看李稚一眼,身後傳來謝珩的聲音,“你先下去吧。”

徐立春察言觀色一流,此刻心中已經感覺出異樣,什麽也沒多說,起身便出去了,與李稚擦肩而過時,他看了眼李稚,擡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放了下,而後繼續往前走了。

原地只剩下李稚與謝珩兩個人,一個在屋外站着,一個在屋內坐着,李稚終于低聲道:“我過來取東西,我有幾樣東西落在這裏了。”

謝珩道:“進來吧。”

李稚這才走進去,謝珩問道:“落了什麽?”

“幾封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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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放在哪裏了嗎?”

李稚點了下頭。

背對着謝珩,從書櫃中取出那一盒家書,李稚莫名竟是不敢回頭,低頭打開匣子裝作查看。一進側居他就發現了,這裏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甚至給他一種他還居住在這裏的錯覺,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他當時圖方便順手把外套丢在了上面,如今也被疊放在原來的位置,他離開時沒有搬走任何東西,主要是絕大部分東西都是謝府為他準備的,而說起文書古籍,更是不能拿走。

他來之前想過或許會遇到尴尬的情景,卻唯獨沒想過會是如此,謝珩什麽也沒說,一切仿佛全都變,他忽然加快速度數完了書信,重新合上了匣子,剛一合上,身後傳來聲音,“有空坐下聊聊嗎?”

李稚的神情一變。

湖心亭夜晚,風吹碧波,竹簾被卷挂上去,案幾上擺了青瓷的茶具,暖金色的燭光将一切都照的格外晶瑩溫潤。

謝珩将沏好的茶遞給李稚,李稚猶豫了下,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卻沒想到實在太燙,驚得他刷得一下縮回手,謝珩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一樣,沒有立刻松開手,茶水沒傾倒出去。李稚看他一眼,重新伸出手去,這回三指捏握着杯盞口接過茶,謝珩這才松開了手。

謝珩道:“這幾日在家休息得還好嗎?”

李稚道:“還好。”

謝珩打量着李稚,李稚卻不敢對上他的眼神,低頭喝了口茶。

謝珩并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等對面的李稚慢慢放松下來,他腦海中回想起了李稚幾日前和他說話的場景,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當時李稚說的并非真心話,李稚說那番話時臉色慘白,手攥得極緊,看似清醒決絕,神情中卻有痛苦之色,這孩子沒說實話,且顯然是遇到了些事情。

謝珩當時見他情緒激動,感覺問不出什麽,也不想逼他,就讓他先行回去了,事後謝珩派人查了查,想看看這孩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裴鶴回來告訴他,這孩子确實沒有遇到什麽事。

裴鶴的原話是:“他一直住在謝府,沒去別的地方,跟平時一樣待在文藏室整理翻閱文書,和他來往的人都說瞧不出他有任何的異樣。廣陽王世子來京那日,他也去國公府赴宴,回來後怕招惹事端便閉門不出,賀陵病了,去看過兩趟,除此之外,他的父親李庭從京州來看望他,前兩日已經離京了,要說唯一稱得上奇怪的是,前兩日演武場比武,聽說趙慎受傷時,他第一個撲上去救人,倒是鬧了一小陣議論。”

裴鶴最後所說的這件事,謝珩早就已經知道了,若單說李稚着急去救趙慎,聽着确實奇怪,但了解事情全貌後,又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日那名氐人皇子殺死梁朝武士,李稚在旁邊催促禮部官員阻止不及,反倒激怒了那名氐人朝他們走過去,趙慎下場阻止了混亂,間接救下了他們二人,之後氐人皇子挑釁趙慎,反被其所殺,哪怕在許多梁朝官員眼中,趙慎當日所作所為也稱得上英雄行徑,李稚當時本就離得近,親眼見到這一幕,依那孩子的性子,你說他沖上去救人也能夠想象。

裴鶴确定道:“那便沒有了。”謝珩聽完後重新想了想。

謝珩見李稚快把手中的那盞茶喝完了,才開口道:“那日我見你情緒太激動,字裏行間仿佛下定了決心,所以我也沒有多說,原想着這兩日找你重新聊一聊這些事,正好今晚你過來了。”

李稚聞聲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杯盞。

“你上回所說的話,我這兩日仔細想過了。”謝珩注視着他道:“你看似謹小慎微,實則骨子裏是帶有幾分驕傲的,我一直想說這點很難得,你心中從未看輕過自己,也從不認為自己與高門權貴有何不同,淩雲才子,自是白衣卿相,看你寫的文章也能看出來,你是心中有志向的人,你口中所謂的身份之別,不會是你所糾結的。”

李稚不知道該說什麽,沒有說話。

謝珩繼續道:“至于你說的性情不合,這事我早前考慮過,你的年紀确實小,我比你年長近十歲,性情有不合之處,這也是在所難免。合不合适總歸要試過才知道,世上原沒有性情完全相投之人,我既然年長,便多照顧你些,這段日子相處下來,我沒有發現哪裏有問題,你若是覺得有不自在的地方,我又沒有察覺到,你可以仔細告訴我。”

李稚又是一陣無話,他原以為上回已經說清楚了,謝珩當時也沒追問,卻不料此番謝珩重新提起,且言語間顯然是仔細思考過他說的話,本來就是臨時編的借口,謝珩如此認真一問,他頓時一句也回答不上來,加之對方的語氣确實溫和,字句都仿佛敲在人心上,他已經有些撐不住了,擡手把杯中最後的茶水全喝了,順勢深吸了口氣。

謝珩看他不住低頭,“我今日說這番話并不是想要逼迫你,你說你沒有想明白何所謂情愛,你心中後悔了,不想要繼續下去,若這些話都是真心的,那這些都沒有錯,也不必有所負擔,兩情相悅,始于‘悅’字,我心中确實是很喜歡你,我希望你能夠高興自在,若是你覺得不喜歡了,我會讓你重新回到過去平靜的日子中,這一切都會像從沒有發生過。”

在聽見“我心中确實是很喜歡你”時,李稚渾身一震,這是他第一次聽謝珩親口說喜歡他,這是謝珩的心裏話,剎那間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謝珩道:“所以扪心自問,你那日說的是實話嗎?”

李稚道:“我……”他一說話,才忽然發現聲音是抖的。

謝珩放輕了聲音,“在家中休息了這麽久,心情總該平複些了,現在可以慢慢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事嗎?”

李稚攥着手,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怕自己一出聲就會失态,他強撐着用平靜的眼神看向謝珩,盡量讓自己的神态顯得自然,過了很久,他低聲問道:“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你指什麽?”

“你不會逼迫我,只要我跟你說實話,這是我想要的,一切就都會像從沒有發生過。”

謝珩看着他,點了下頭。

李稚已經明白過來了,無論他說什麽,謝珩都能夠一眼看穿,他索性不再找借口,“我不想說這是因為什麽,但我的內心确實非常後悔與羞愧,我實在不想繼續下去了,這些是不值得的事情,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停了停,他低聲道:“我是發自真心地希望,這一切從未發生過,這一點與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謝珩注視着李稚的眼睛,李稚這次并沒有閃躲,而是與他對視,良久,謝珩點頭道,“好。”他沒有再繼續追問。

李稚聞聲渾身一松,無言地坐在原地,身旁的青瓷茶壺中有水沸開,不斷冒出的咕嘟聲是這方亭子中唯一的聲響,他隔着氤氲的水霧望着謝珩,終于他起身,拱手行禮,轉身離開,謝珩并沒有阻止他。

等到李稚的身影下了廊橋,消失在黑暗之中,謝珩依舊是坐在亭子中,注視着李稚剛剛放下的那只空杯盞,而後才別開眼看向那一池平靜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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