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做菩薩的第二天

謝珩果然誠如他自己所說,再沒有為此事追問李稚,也沒有再去打擾他,他信守自己的承諾,重新将平靜的生活還給了李稚。徐立春重新回到隐山居當差,謝府的職位依舊留着,李稚自那一日起沒有回來過,誰也沒有催問。仿佛一切都倒回了最初的樣子。

府南大街的家中,李稚坐在臺階前侍弄院中的花草,一遍遍地澆水、松土、剪枝,從早到晚重複這些枯燥的動作,腦海逐漸放空,他像是在靜靜地等待着什麽,這天傍晚,大門被敲響。李稚擡頭看去,門只響了兩聲,便停下來,李稚的眼中有光倏然流轉,一張臉在薄暮陰影中晦暗難明。

“是李大人嗎?”

李稚點了下頭,“是。”

對方擡手将一封手信呈遞過來。

李稚展開看了眼,又重新把信疊好,“我知道了。”

出乎盛京官員的意料,趙慎的傷勢轉好後,這位廣陽王世子并沒有着急回雍州去,反而開始有模有樣地翻修起了晉王府,一副要在京城落地紮根的樣子,這古怪場景看得衆人心中直發怵。

若說從前盛京官員與趙慎之間還維持着表面的太平,可經歷汪循之死以及趙慎遇刺燈一系列事情後,可以說大家的臉皮全都撕破了,趙慎這時硬留在盛京是什麽意思?耀武揚威?還是覺得自己此番吃大虧了,打算留在盛京跟他們一一算賬?衆人再一想那瘋子睚眦必報、做事不計後果的性格,心說這很有可能啊!

借着氐人的東風,如今地位水漲船高的趙慎沒理會朝中那幫清流的竊竊私語,照舊修着晉王府,傷勢剛一好轉他便搬進去了,他心中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要李稚接他的班,必須短時間內将李稚扶持起來,他如今有兩個選擇,要麽帶李稚回雍州,要麽讓李稚繼續留在盛京。

兩者各有其利弊,趙慎心中正斟酌,收到他手信的李稚如約悄悄上門,蕭皓親自将人領進來,新翻修好的晉王府還是有幾分荒僻的影子,院子有野生白貓一撲而過,踩在綠蘿牆上回頭看李稚一眼,轉身輕盈地翻過了牆,李稚收回了視線,跟着蕭皓走進了堂屋。

兄弟倆時隔多日再次相見,趙慎支着下巴擡起眼,正好看見李稚踏着傍晚的暮光朝他走過來,說實話那一刻他莫名有些晃神。

李稚這些日子心中一直牽挂着趙慎的傷勢,卻無從得知他的消息,進來後見到趙慎的臉色如常,首先松了口氣,又見趙慎盯着自己,問道:“怎麽了?”

趙慎低聲道:“你長得确實有幾分像母親。”

李稚被他說得一頓,他腦海中從沒有任何關于母親的印象,“很像嗎?”

“有兩三分神似。”

李稚猶豫了下,“她長什麽樣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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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慎聞聲笑了下,“說實話我也記不清了,不過确實是很像的,母親的長相很溫柔,挽着圓月形狀的發髻,她總是很文靜不常說話,睡前她會給我們唱雍州的歌謠。”

趙慎用一種平淡的語氣盡量詳細地描述這段往事,李稚卻毫無印象,也許是因為剛剛進屋前在院子裏撞見了一只貓,他此刻腦海中出現的畫面是一只白得發光的母貓卧抱着兩只小貓,在窗前唱着歌,尾巴輕輕卷搭在木床邊。柔和白光籠罩着它們。李稚重新回過神來,趙慎早已經停下說話了,兩個人默契地全都沒再提起來。

“你的傷勢如何了?”

“暫時沒大礙了。”趙慎招手示意李稚過來,“今日我找你過來,是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李稚聞聲立刻走上前去,趙慎示意他坐下,跟他把目前的情況詳細說了說,從話中行間能夠聽出來,他有意帶李稚回雍州,李稚聽完後卻沉默了會兒,趙慎看出他有話想說,“你心中有什麽想法嗎?”

李稚道:“我記得你曾說過,廣陽王趙元城府深不可測,他志在皇位,猜忌心極重,我短時間內恐怕難取得他的信任,你的境遇尚且如此,我去了雍州,也不過是他的一顆棋子。”

趙慎看着李稚,“你想留在盛京?”

“與其受制于人,不如另辟蹊徑。盛京自古是士族的地盤,皇帝孤立無援,這些年廣陽王府有意扶持在京中的勢力,卻舉步維艱,若是我能夠幫你在盛京經營出自己的勢力,将來趙元想要裏應外合,為了皇位,他也不得不與我們合計,這樣我們手中便多了一份籌碼,而一旦完整盛京布局後,我們的勝算也會大些。”

趙慎注視着李稚的臉,眼中有幾分意外之色,心道難怪謝珩會對這孩子另眼相看,“确實這才是上策,只是想要在盛京經營自己的勢力,這并非常人所能夠辦到的,清涼臺的勢力盤根錯節水潑不進,多少人铩羽而歸,盛京士族絕不會容忍你去分一杯羹。”

“我會盡量周旋,保全自己,至于如何在盛京經營,你早已向我指明了一條路。”

趙慎聞聲笑了笑,手掂按着下巴,輕聲說了四個字,“皇帝趙徽。”他若有所指地說了一句,“二叔是體面人。”

元帝趙徽年少時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妙手丹青當世一絕,他本如閑雲野鶴般逍遙自在。愍懷太子也最疼愛這個才華橫溢的弟弟,卻沒料到他會與謝照合謀陷害自己,最後趙徽如願被士族簇擁着登上皇位,可他根本無力控制士族,不過是提線傀儡罷了,這二十年來他如芒在背、夜不能寐,甚至連自己剛出生的兒子都暗中掐死,只怕士族轉頭擁立更易控制的幼主,所謂的盡散後宮不近女色,不過借口罷了。

愍懷太子至死都不知趙徽也是陷害自己的元兇之一,***前甚至還專門留下告書,向這個他眼中不懂政治的弟弟解釋,字裏行間都在盡力保全他,他哪裏想得到他的弟弟早已經和士族茍合。也不知如今五十多歲的趙徽回首這孤家寡人的一生,午夜夢回少年時,再見到自己的兄長,又會是怎麽樣的一番心境?

趙慎對李稚道:“皇帝可用,謝府這些年對趙徽頗為禮遇,到底是趙氏天子,先漢皇族後裔,十三州唯一的正統,如今梁朝唯血統論甚嚣塵上,誰也不敢在明面上動他。你若是留在盛京也可行。”說完又道,“盛京各方勢力混雜,京梁士族內部也是派系繁亂,但這些都不是我所忌憚的,唯有一個人,我确實有點看不透。”話音轉到最後,變得晦沉起來。

李稚道:“謝珩?”

“是了。”趙慎重新看向李稚,“說起來你在謝府待了兩年,聽聞他将你視作心腹栽培,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李稚沉默片刻,“執掌斧钺,但從不輕舉妄動,言必有實,從不做無理之事,是古書上所贊揚的君子。”

趙慎注視着李稚,“你對他的評價很好。”

“他……”李稚道:“他與他的父親不一樣。”

趙慎笑道:“這倒是,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明而化易如神,能把一堆爛攤子打理成這副樣子,也算是回天有術了,謝照若有這份本事,也不至于退隐山林。”說完他的眼神重新暗下來,“這人是個國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我時常覺得,京梁士族中出這樣一個人,也算是種造化。”

李稚沒說話。

趙慎道:“我會提你做大理寺少卿。”

李稚聞聲一愣,大理寺少卿,隸屬少府,正三品官銜,這是真正的機樞要職,離三公九卿僅一步之遙,哪怕是豪門士族出身的子弟熬資歷也不一定能夠坐上這位置,而他原本不過僅僅是個瓊林苑典簿,這堪比一步登天,加之他在旁人眼中的平民出身,這絕對是梁朝立國以來最驚世駭俗的升遷。

李稚幾乎能想象出三省大員們得知這消息時的表情,那都不能說震驚,那得是茫然。

李稚猶豫道:“這會不會過于點眼?”

“點眼嗎?”趙慎擡起手順手揉了下李稚的頭,“明晚梁淮河上,來赴升遷宴,我幫你宴請百官,那才叫點眼。”

李稚看着趙慎半晌,趙慎輕挑了下眉,李稚忽然明白過來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趙慎點了下頭。

廣陽王府在盛京其實是無人可用的,尤其再加上一道士族的鐵檻,即便是趙慎想要扶持李稚,他也沒有多少能用的人撥給李稚,給得了官職,卻給不了地位,單憑個人是絕無法成事的,而想要招攬人才扶植新的勢力,則必須拿得出等價的誠意,在旁人的眼中,若是如李稚這樣平凡的出身也能夠平步青雲,則野心的人必将紛至沓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風流歌吹,惟願天下英雄盡入吾榖。

趙慎問李稚道:“你出過風頭嗎?”

李稚搖頭。

趙慎笑了,“那你知道該準備些什麽嗎?”

李稚想了想,還是搖頭,“這也需要準備嗎?”

“首先,”趙慎見李稚盯着自己看,“先買身新衣服,這身格調不行。”

趙慎是真心覺得虧欠李稚,這個孩子本是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卻自幼颠沛流離,趙慎回想起少時父親帶着自己去騎馬,教自己射箭,陪自己讀書論道,父親永遠是溫柔而耐心的,正如衛文君所說,這個世上再沒有比趙崇光更溺愛孩子的父親了,如果趙崇光還在世,他本來也應該帶着李稚去騎馬射箭,陪着他念書,給他講為人處世的道理,可李稚再也不會有這些記憶了,他離開父母時才兩歲,他将永遠無法明白他的父母有多愛他,視若絕世的珍寶。

趙慎在心中想,他會帶李稚去騎馬,會教他射箭,會陪着他走完這兩年,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他。這裏是盛京城,是他們的家,父母的在天之靈守護着這孩子,這人世間的腥風苦雨至少在他活着的時候,不會披落到這孩子的身上。

趙慎正倚着琉璃窗戶想着,李稚已經換好衣服出來了,趙慎上下掃看了幾眼,笑了,“這身可以,就這身。”

李稚不自覺地低頭看了自己兩眼,擰着眉頭,他總感覺有地方奇怪。趙慎卻已經回過頭與蕭皓繼續商量梁淮河夜宴的事,大約就是要宴請誰,哪幾個人必須到,兩個人默契地你說一句我記一筆,李稚見自己也插不上話,無奈地笑了下,好吧。

是夜,清涼臺,謝府。

尚書臺忽然有人登門求見,裴鶴出門與那人交談了兩句,忽然皺了下眉頭,他沉默片刻,“你确定?”對方點頭,裴鶴回身往府中走,一路來到湖心亭。

徐立春正在一旁幫着謝珩整理案牍,見到來人,停下手中的動作,“有事?”

裴鶴不知道怎麽說,便沒什麽表情地道:“尚書臺來人報了個消息,新的大理寺少卿定下來了。”

“這事不是尚沒定論嗎,尚書臺自己定的?”

“不是他們定的,是廣陽王世子向皇帝請的旨,旨意直接下到了少府。”

徐立春心道他不是重傷嗎?這麽快又能出來興風作浪了,直接問道:“定的誰?”

“李稚。”

徐立春擰眉道:“誰?”

裴鶴重複一遍道:“李稚。”

徐立春道:“是我們府中的李稚?”

裴鶴道:“嗯。”徐立春下意識回頭看向謝珩,謝珩已經合上了手中的文書,擡頭看向裴鶴,裴鶴對上謝珩的視線,道:“我再三确定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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