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做菩薩的第四天
李稚裝作沒聽見,拱手低聲道:“見過謝中書。”
謝玦冷飕飕地看他一眼,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先回去。”謝玦回頭看了眼馬車,終于轉過身大步往外走。裴鶴不等吩咐,自覺踱步跟了上去。其餘的侍衛們都不出聲,巷子裏仿佛只剩下了李稚與那馬車中的人,靛青的車簾筆直地垂下,互相看不見對方,李稚不自覺地攥了下袖中的手,又松開了。
“小孩子性情莽撞,說了些氣話,別放在心上。”
那低沉溫和的嗓音聽上去與平時并沒有區別,讓李稚莫名一陣晃神,想說的話都忘了,“沒有,沒事。”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下意識也變輕了。
在謝府待了快兩年,謝玦的暴烈性子他也有所耳聞,這位謝家二公子平時愛獨來獨往,看似孤僻冷漠,實則嫉惡如仇,脾氣一旦上來了,連謝家的長輩都管不住他,李稚之前還想他這回殺氣騰騰地沖自己而來,怎麽會如此輕易地離開,卻沒想到原是謝珩親自過來了。
就在同一刻,他腦海中反應過來,謝珩親自過來叫走謝玦,是給自己留了體面,謝珩來都來了,卻沒有出現在宴會上,而只是讓裴鶴去将謝玦帶出來,很顯而易見的,他沒有要将事情鬧大的意思。
李稚心情正複雜着,馬車中的人問他:“你辭別謝府,是因為廣陽王世子?”
那語氣并不像質問,也絲毫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仿佛只是與他聊兩句談談心,李稚沒想到對方态度如此溫和,反倒令他有些始料不及,在短暫的思考過後,他還是實話實說,“是。”
“那日見你說話時魂不守舍,以為你是有何難言之隐,本想與你說,無論如何,若是遇到了麻煩可以告訴我。你執意不肯說,我看着不放心,便去查了查,那日你救下廣陽王世子後,留在宮中照顧了他幾日,看來自那場比武過後,你對他的印象大有改觀。”李稚聞聲擡頭盯着那張車簾,對方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問他:“為何不說話?”
李稚終于道:“對不起,大人。”
馬車中的聲音停了一會兒,似乎難得有些不知道說他什麽好,“看來你也明白自己在做什麽,那為何仍要這樣做?”從種種跡象都能夠看得出來,李稚這副樣子,确實不像是被人威逼脅迫,他是自願選了這條路。
李稚又是一陣沉默。
“你想要當大理寺少卿?”
“是。”
謝珩聽着外面傳來的孤零零的少年聲音,擡手将車簾揭開了,他一眼就看見了李稚,視線忽然停了下。
少年靜靜地立在街巷中,一身正紅色的圓領衫,衣襟随微風浮動,胸口金銀二色絞織而成的瑞獸紋在幽暗中流光溢彩,不遠處廣玉樓為他所放的祝賀華燈飄滿夜空,恰好有人放起了焰火,那一身紅色忽然燦照在能夠湮滅萬物的輝光之中,少年回頭看了眼那滿天的火焰,眼神停了下,而後重新回過頭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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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珩問道:“很喜歡焰火?”
李稚袖中的手早就已經重新攥成拳,他盡量讓自己的神色顯得平靜,點了下頭,“嗯。”
謝珩靜靜注視着他,李稚原本是與謝珩對視的,過了會兒,還是沒忍住稍微別開了些視線,“我很感激世子殿下能夠給我這種機會,今日他辦這場宴會确實沒有別的意思,這是我的主意,我資歷不夠,需要借他的運勢,在其位謀其職,我将來會盡力做好分內的事情。”
謝珩此時記起了一件有些久遠的事情,兩年前他去送別季少齡,少年喝醉了在酒肆中高談闊論,一字一句立誓道将來必要出人頭地,那副少年意氣的樣子引得衆人頻頻看向他,他一邊想着一邊打量李稚,“你今日承了他的情,将來則要為他辦事,想清楚了?”
李稚道:“嗯,想清楚了。”
謝珩道:“真的這麽想要這個職位嗎?”
李稚聞聲眼神動了下,“我覺得我配的上,屍位素餐三十年的朱春芳都能身居要職,為何我不能夠做大理寺少卿?只是因為出身不同嗎?給我這個機會,我會比他們做的更好。”
謝珩道:“既然這麽想要,為何不提前告訴我?”
李稚絕沒想到他會如此說,剎那間沒了聲音,心口緊縮了下,一瞬間胸口的氣都凝滞了。
謝珩道:“你既已執意離開謝府,我也答應了你,你另擇去處,我原不該過問,只是廣陽王世子此人确實并非良善,他性情暴戾嗜血,攻于心計,權欲旺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與你并非是同路人。他殺死氐人武士,這無疑是英雄之舉,可他卻同樣當街打死無辜官員,如此反複無常之人,你跟着他,将來恐不會有好的結局。”他望着李稚,“他這樣的人,予之必為取之,将來你要為這些東西付出更多不值得的代價。”
李稚道:“只要能夠得到想要的,我甘願付出代價。”
謝珩道:“你想要的這些東西,我也可以給你。”
風吹過靛青色的車簾,沙沙響動兩下,李稚好半天沒有能再說一句話,手攥得極緊,他想開口說句什麽,卻最終只是用舌頭頂着牙關,用盡全力使得自己沒有失态。
謝珩道:“論及私情,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要考慮清楚,你還小,前程如錦,許多路行差踏錯便回不了頭,不要為了一時的意氣而傷了自己。”見李稚不看自己,他繼續道:“我當初安排你在謝府當差,職位确實不高,或許讓你感到失落了,我的本意是你年紀确實小,多沉澱兩年,将來再去任職便多了一份閱歷,你若是不願意等,我可以為你重新挑個職位。”
李稚只覺得對方每一個字都仿佛是重重戳在他的心口上,心中酸楚無比又有種隐隐疼痛的感覺,他倒是寧可謝珩如謝玦似的罵他是個狼心狗肺之輩,或者哪怕是生氣了,對他冷嘲熱諷,他也稍微好受些,他盯着街巷青石板上的縱橫磚紋良久,終于開口道:“我不能要。”
“為何?”
“士為知己者死,我答應了他,不能食言。”
謝珩看着他,“知己?對謝府是良禽擇木而栖,對廣陽王府便是士為知己者死?”
李稚擰着眉頭,強迫自己重新冷靜下來,理順了思路,“他并非你所說的那樣,過去我們都誤會他了。”
謝珩漆黑的眼睛注視着他,“什麽意思?”
李稚道:“多年來他保衛西北的王域,守護雍州的百姓,哪怕付出性命也不惜,正因梁朝有這樣的将軍在,氐人才不敢進犯秋毫。他并不想張牙舞爪,是盛京士族先步步緊逼,他才變成今日的樣子,這盛京的朝堂正如危機四伏的山林,他不亮出獠牙,難道任由宵小圍攻欺淩,保全自己又何錯之有?”
“濫殺無辜也是保全自己嗎?”
李稚聞聲看向他,“那都是別人先招惹他,若是沒有招惹他,他是不會動手的。”他低聲重複了一遍,“是我們都誤會他了。”伴随着頭頂焰火不斷砰然綻放的聲音,這一句話有些低沉難辨,回過神時正好對上謝珩的視線,那雙深邃的眼中什麽也看不清,李稚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你對他的态度改觀之大,短短兩日言語間像是完全了解了他的為人,看來不僅僅是因為他出手替你解圍。”
李稚的眼中倒映着流星似的火焰,他低聲道:“他與我之間的過節,皆是誤會,我少時偶然與他見過一面,他曾救過我的命,那時的他不是如今這般歇斯底裏的瘋子,那時的他像個目下無塵的少年神仙,站在月桂樹下吹笛子,我總覺得那是個夢,那并不是夢,他原本也是個極為善良的人。”
謝珩問道:“吹笛子?”
李稚一開始還沒有意識到謝珩為何單獨問這一句,與他對視半晌,猛地回過神來了,瞳孔微縮了下,有些事情直到這一瞬間他才發現了其中的關聯。當初他在寒天觀對謝珩一見難忘,從第一次見面起,就找了個話題非說謝珩像神仙,兩人同床共枕時,也不忘和他一遍遍說起那心心念念的夢,這自然是存了想多與謝珩親近的私心,他想着又下意識看了眼謝珩,原本只是豁然開朗,可不知為何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睛,心卻咚的一沉。
謝珩一句話也沒說,這一眼對視得太久了,李稚的心莫名其妙開始慌亂起來了,他想要解釋一句,剛張口卻又沒了聲音,終于,他用力攥緊手,壓下此起彼伏的動蕩情緒,低聲道:“抱歉,我認錯了。”
謝珩依舊是注視着他,良久才低聲道:“那人原是趙慎啊。”
李稚沒有接話,他本想極力保持平靜地與謝珩對視,順水推舟地解釋下去,可卻實在扛不住對方的注視,稍微別開了視線,那一剎那流露出的痛苦之色沒能夠掩飾住,可以窺見他此刻的心境也是如何洶湧起伏、進退糾結,盡管只有一瞬間,立刻又恢複如常,卻被謝珩看在眼中,他重新開口道:“是啊,我也沒想到會如此的巧合,真的是他。”
謝珩視線掃過那雙反複松開又攥緊的手,他能感覺到李稚正在艱難地做抉擇,或許早在心中已經痛苦了許久,過了許久,他才道:“一個多年前懵懂的夢,或許與現實并不一樣,你小時候見過他,覺得他那時是溫柔善良的人,可人是會變的,少年時的心性未必能夠延續到如今,尤其是像他這樣一生都在經歷壯闊波瀾的人,心境也自然有所變化。”
李稚聞聲眼中的光閃爍了下,“可他仍是他,無論是變成了什麽樣子。”
謝珩道:“你确實是至情至性的人,年紀也小,在心中将諸多朦胧的事物看得至高無上,喜歡誰便覺得他一切都完美無瑕。但我想同你說的是,世上的事情并非如此,你所追尋的或許只是少時夢中的美好感覺,但長大了卻要着眼于當下,仔細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什麽,這世上并無真正的神仙,你好好想想。”
李稚擰着眉頭,沒有說話。
謝珩最後看他一眼,也沒有逼他,一聲撲簌的聲響,車簾重新放下了。
李稚聽着馬車逐漸遠去,他仍是站在原地,一直過了很久,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他才終于慢慢轉過身看向那輛馬車遠去的方向,許是撐做若無其事太久了,渾身僵硬無比,後知後覺地顫抖起來,竟是怎麽也止不住。
他忽然擡手用力按住額頭,轉過身大步往另一個方向走,風剎那間全吹在了臉上,整張臉都熱了起來,流星似的華燈照耀着一整條無人的街巷,少年忽然仰了下頭,一走進光明中,竟是有種忍不住想要落淚的沖動。他重新收拾好了情緒,面無表情繼續往前走。
馬車中,謝珩沉沉地思索着,袖中垂下來一條雪穗,指腹摩挲着着那枚溫潤的白玉,神思卻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座幽靜的黑白道觀中,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坐在棋盤對面慢慢喝茶,樣子文文靜靜的,一雙眼睛卻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從那其中生出清澈潋滟的波光來,白桂花落了一地,夜雨霖霖的深山安靜極了,樹深時見鹿,好像真的變了個人,走到了他的眼前來。
“我越看越是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您?”
“是嗎?”
“我很久之前總是做同一個夢,夢裏面有個神仙在月下吹笛,我不知道為什麽看着您忽然想起來那個夢,您真的很像是……深山裏的神仙。”
“那你怕是認錯了,我鮮少吹笛子,恐怕也成不了神仙。”
一番對話反反複複在腦海中地回響,謝珩終于慢慢攥緊了手中的那枚玉佩,一垂眼斂去了眼中的情緒,轉而卻又思索起了那身耀眼奪目的正紅色,梁朝尚火德,正紅色是皇室宗親常用,那身衣服一看即知是趙慎的品味,卻沒想到的是,那孩子确實合适這顏色,甚至可以說,太合适了,脫胎換骨了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謝天仙:他一定還是愛我的。
桓禮(欲言又止):額……emmmmmm
天空飄來趙慎一句話:愛個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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