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小修細節,不用重看!)

廣玉樓,閣樓中,趙慎斜躺在軟榻上小憩了半個多時辰,太久沒睡過這樣清靜安穩的覺,醒來時,難得神思清暢,身上多披了一條柔軟的輕裘,外面的焰火燃盡了,夜色映在窗棂上,一片冷冷清清的銀白色,一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坐在榻邊,趙慎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起來,他緩緩眨了下眼睛,打量着那張側臉。

樓下夜宴已經散了,李稚坐着看那扇透光的窗戶,十指松松垮垮地交疊着,他像是在靜靜追憶沉思,又仿佛是什麽也沒有想,一身正紅色籠罩在靜水似的光塵中。昏暗的房間中只有他們兩個人,也不知道他是何時來的,又坐着守了多久。

趙慎擡手搭放在了李稚的肩上,李稚回過頭,見他醒了,朝他慢慢笑了下。

趙慎問道:“宴會結束了?”

李稚點了下頭,“結束了。”

“何時進屋的?”

“有一會兒了。”

趙慎支起身來,随意拂過袖子,“待在我身邊也不出聲,心中不安嗎?”

“沒有。這才剛開始,如今就瞻前顧後,那也沒以後了。”李稚放輕了聲音,“我就是忽然想看看你,哥。”

趙慎聽到那突然的一句“哥”時沒了聲音,支着下巴半晌,看着他道:“別怕,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

李稚點頭,輕搓了下手,“我剛剛見到謝珩了。”

趙慎眼中流露出一絲意外,“他親自來了?”

“嗯,說了些話又離開了。”李稚把不久前發生的事簡單說了說,略去了其中的私情糾葛,“他怕我誤入歧途,勸說了兩句。”

趙慎捏着袖子思索片刻,“政客眼中,背主求榮是大忌諱,此番謝府顏面掃地,他還肯對你好言相勸,此人倒确實是海量。”話說是這麽說,趙慎心中清楚,再寬宏大量再惜才的人,對心腹的背叛也絕計不會容忍,謝珩作為上位者,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只論這份心性,絕非常人能夠有的,他心中不由得多忌憚了兩分。

趙慎叮囑李稚道:“謝府如今勢大,你私下若是對上他,還是要先暫避鋒芒。”

李稚點頭,“我心中明白,如今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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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柔白月光隔窗照進來,趙慎看上去已沒有了睡意,右手攬着李稚的肩沉思,李稚對他道:“哥,再給我說些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吧。”

趙慎聞聲看向他,漆黑的眼睛閃爍着柔和的光,他輕聲笑起來,“好啊。”

趙慎自己對父母的回憶也不過停在十歲,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上回和你說過了母親,這回說說父親吧。”趙慎的眼神悠遠起來,像是一汪鏡湖,“母親曾說,父親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看似不善言辭,卻總是能令人傾服,那時天下無數人慕名而來追随他,三百年來從沒有過這樣的盛況……”

那嗓音低沉卻不沙啞,不緊也不慢,将往事娓娓道來,給人一種回到家聽父親講話的感覺,心境也變得溫柔寧靜。李稚靜靜聽着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舊事,目光聚焦在趙慎的臉上,漸漸的,那張臉在他的眼中不斷地清晰起來,連那些沒有留下痕跡的哀傷都看得格外分明,他仿佛要從中看出個真相來似的,一直目不轉睛。

心髒像是被一只手緩緩握緊了,一種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滾燙熱流在四肢百骸中流淌,他在心中想,他要為他贏回被篡奪的江山,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朱春芳跑了,赴完梁淮河夜宴馬不停蹄回到家,連夜把妻子喊起來收拾東西,當晚他就向尚書臺遞上告老還鄉的辭呈,第二天天沒亮他已經拖兒帶女坐船離開盛京,跑的速度之快,身手之敏捷,完全不像是一位年近七十歲的老人,令人嘆為觀止。其鄰居昨天還看見其府邸燈火輝煌,第二天出門便只見到陰風陣陣,遍地狼藉,人都傻眼了。

尚書臺的高官收到這消息時心中全在痛罵朱春芳,原本還指望着這老狐貍能夠制衡趙慎的勢力,誰料對方早就看穿了,你們在上面預備着擺壇鬥法,明槍暗箭卻全部射向大理寺,還要我擋在前面去牽制趙慎,那趙慎他是個正常人嗎?他那就是個魔星!

朱春芳混跡盛京朝堂三十多年,能力如何且不說,政治嗅覺确實一流,他早将這群老同事的官僚本性看透了,說跑就跑,一點也沒拖泥帶水,難聽點說,我走之後哪管你們洪水滔天?如今他爵位保住了,又是衣錦還鄉,還落得個歸隐田園的美名,何必七老八十還去摻和你們的鬥争,晚節不保是小事,落個汪循的下場才令人恥笑,尚書臺那些高官心中罵雖罵,卻也拿他無奈何。

而大理寺其他的年輕官員就沒有這等覺悟了,愁了一整夜,沒想出主意來,都想看上面的人如何行事,直到次日他們聽說大理寺卿跑了。

跑了?!

趙慎聽說這消息時,他喝着早茶确實笑了,對李稚道:“早知他如此怕你,不如提你做大理寺卿了。”

李稚自然知道朱春芳心中怕的其實是趙慎,他這頂多算狐假虎威,只是朱春芳這舉動确實有幾分好笑,聽聞尚書臺的大人們試着追過他,追了一夜沒追上,這又是另外好笑的地方了。

趙慎道:“他走了也好,把位置騰出來了,才好有新人填進去。”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寵,才下而位高,身無大功而受厚祿,要說起朱春芳這人,三樣占全了,卻依靠着隴右高門士族的出身順風順水混到一等公爵位,最終還能夠載譽而退,這已然是種福氣了,仔細想想,能認清時務也是另一種本事。

趙慎點評完,順帶着給李稚講解如今大理寺的各支派系及其歷史淵源,李稚靜靜地聽着,也不插嘴,聽完後心中已有了主意。

三日後,李稚從尚書臺取到了官憑與印鑒,至此正式上任。

在梁朝,大理寺與金诏獄并稱內外府,共同司掌刑獄,當年謝晁還是丞相,在永熙改革中,他大刀闊斧地削弱金诏獄的實權,将詳刑權力重新歸還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是少府中為數不多擁有重要實權的府衙之一,大門口那塊金石長碑上“法不阿貴,繩不撓曲”八個字氣貫長虹,那是謝晁親筆所書,是那個遙遠的太平年代最後的晚照。

當初寫下那八個字的謝晁自然想不到,如今大理寺已然淪為權力的鬥場,世家大族牢牢掌握着詳刑的權力,所謂的“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早已經被謝照的“寧可網漏吞舟,不可妄動齊斧”所取代,上下沆瀣一氣,再無清白可言,就連李稚也不得不承認,他來到大理寺的本意也是要借此地斂權,世風日下不是一句妄言。

李稚剛開始當差時,衆人相安無事,畢竟誰都知道他背後站着趙慎,連朱春芳都吓跑了,他們即便心裏有想法,也沒人敢在明面上怠慢李稚,只當他是個尊貴的瓷器供着就是了,怕得罪謝府,也沒人去奉承,一副敬而遠之的态度。李稚見狀也不再嘗試與他們打交道,自己每日在大理寺中翻翻這、翻翻那的,沒什麽名堂,衆人也只當瞧不見。

過了兩日,衆人眼熟了李稚,各種想法便又生出來了。

大理寺的官員歲數普遍四五十歲往上,且大多出身高貴名門,輕易看不上出身低賤的官吏,他們觀察下來,這李稚說是頂了個大理寺少卿的三品官銜,可他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小孩,模樣文文靜靜,話很少,且大約是在謝府待過的緣故,行為舉止謙遜有禮,言辭也必帶敬稱,和趙慎那副鬼見愁的樣子相去甚遠,一來而去,衆人不由得生出輕視之意,偶爾試探性地從言語中流露出來,李稚每次都是看看他們,從不反駁,衆人一見他這反應,心中頓時有了數。

朱春芳跑得太早了,這小孩根本不成氣候,也不知是使了什麽手段搭上了趙慎的線,卻壓根沒有身居高位者的手腕,很快便被衆人架空了。私下間有人開始嘲笑朱春芳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樣,對李稚的态度則漸漸輕蔑起來,李稚自謙自己是小輩,他們便順水推舟,說話間全是長輩的口氣,以關照後輩之名,不時流露出指教之意,若是李稚偶爾回說兩句,他們就回回都用話術将李稚繞進去,總之都是為了李稚好,不留下任何的話柄,而沒什麽閱歷的李稚也往往最終都會很捧場地說此言有理。

尚書臺的高官們一直觀察着大理寺的動靜,原本衆人頗為擔心,見狀也不自覺疑惑起來。李稚看起來完全無力約束自己的手下,他就跟個軟柿子一樣,盡管有趙慎撐腰,可奈何不過他實在太軟了,誰見了都想伸手捏一把,而李稚也好像慢慢回過味來了,在又一次大理寺丞鄭克領着幾個同僚拿話術繞了他半天,言語看似恭謹客氣,但就是不聽他吩咐時,他便問了一句,“鄭大人,你們是在對我陽奉陰違嗎?”

這話一說出口,那可傷了大理寺官員們的心,李稚還沒反應過來,他們那群官員滿臉的不可置信,紛紛說絕無此意,那樣子倒像是李稚大逆不道地違背了他們的心意,都是一群四五十歲的長輩,有的甚至六七十了,圍着李稚一遍遍地賠不是,李稚心說我哪裏見過這陣仗,最後他再三賠禮道歉,可這群大人們仍說幹不了交代的活,身體不好要告假。

這自然是一種威脅,衆人運用起這些治上的手段可謂是得心應手,當年京梁士族挾制皇權用得便是這一招,連皇帝見狀都得妥協告饒,何況是李稚這麽個小孩。所有人都要告假,大理寺只剩下李稚一個人,他幹不了任何的活,這府衙将立刻變成一個笑話,李稚只好再三勸阻,可不行,衆人都說了,就是要告假,一個個地說自己年紀大了,李稚實在勸不住,見狀只好嘆了口氣,“行吧,那你們回家去吧。”

待衆人都離開後,李稚慢慢合上了手中的獄案,低下頭時,他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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