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新的一個插曲
一夜沒睡的李稚回到了王府,剛一進門,卻在庭院中見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一匹高大的黑骊在雨中慢慢悠悠地散步,沒有套系缰繩,鐵蹄踏在青磚上發出沉悶厚重的聲響,那匹黑骊也注意到了李稚,仿佛通曉人性似的,一雙黑曜似的眼睛盯着李稚看。
李稚認出這是趙慎的馬,還有個外族名字叫葉塔什,前陣子趙慎來京,将它留在了雍州,不知怎麽的來到了盛京,以前沒機會仔細觀察,李稚才發現這匹黑骊比普通馬體型要大上一半不止,披着整齊锃亮的黑甲,往那裏一立,跟一小座山似的。
李稚繼續往前走,誰料那匹黑骊卻慢慢踱步到李稚前面,擋去了他的去路。李稚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心性中對這種野獸似的龐然大物比較敬畏,他往左走想要繞開這匹黑骊,誰知那匹黑骊也往左走,再次擋在了李稚的面前,李稚往右走,那匹黑骊也往右,李稚不禁看它一眼,那匹黑骊輕甩了下黑亮的鬃毛,那副橫行霸道的模樣跟他的主人學了個十成十。
李稚看了片刻,忽然朝裏面喊了一聲,“蕭皓!”
他剛一喊出聲,那匹黑骊猛地嘩啦一下朝着他沖過來,李稚尾音都沒落下立刻拔腿就跑,于此同時,一聲輕笑從旁邊走廊下傳了出來,李稚跑回到了門外,一扭頭看見趙慎站在綠藤架下,也不知道是看了多久了。趙慎一出聲,那匹黑骊就停下來了,本來也沒真的追李稚,扭頭就去旁邊的銅缸中喝清水了。
趙慎道:“別怕,它跟你鬧着玩,進來吧。”李稚這才重新走進去。
趙慎擡手把那匹黑骊招過來,示意李稚伸出手摸摸它,李稚搖頭,趙慎笑着摸了把厚實的鬃毛,李稚見這馬輕輕晃着腦袋對趙慎讨憐,看向自己時卻忽然無聲地哈了口氣,李稚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這匹黑骊又哈了一口氣,這次趙慎也注意到了,拍了它一下,被抓現行的黑骊裝作若無其事地別開頭,那神态簡直跟人一模一樣,給李稚都看愣了。
趙慎對李稚道:“想不想試一試?”
李稚道:“試什麽?”
趙慎道:“騎馬。”
李稚想都沒想立刻搖頭,他怕這馬跑一半假摔給他扔下來,趙慎忍不住又笑了聲,擡手輕輕拍了下,那匹黑骊回過身繼續喝水去了,李稚打量着那匹黑骊,直到一道咳嗽聲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回頭看向趙慎,趙慎道:“沒事。”又道:“你昨晚去哪兒了?”
“去城北見了個朋友,怎麽了?”
“昨晚謝府那裴姓的侍衛去府南大街找你,又來了我這兒一趟,我剛打發他離開了。”
“裴鶴?”
趙慎點了下頭。
李稚近日來私下一直有意避着謝府的人,裴鶴找他,想必是奉了謝珩的命,李稚想了想,覺得錯開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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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慎問道:“你去見那位朋友是為了豫州的事情?”
李稚點了下頭,“豫州的事情有變,要另外打算了。”
“有些變化也是再尋常不過的,進屋說吧。”
四方的堂屋中,趙慎聽完了李稚所說的,“你那位朋友倒是很清醒聰明,難怪你對他的評價如此之高。”
李稚接過了對方遞過來的茶,“在我心中,他是最合适的人選。我都安排好了,可我沒想到,他對這世道已經如此失望了,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像他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士族高門大張旗鼓地宣揚隐居山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離開是為了擡高自己的身價,而如楊瓊這樣的人,卻是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了。
趙慎安慰道:“也不必急于一時,豫州的事情若實在難辦,先放一下也可以,眼下還是以盛京事宜為主。”他對豫州并不過分熱切,不是豫州不重要,相反是因為那地方太過重要了,他清楚士族絕不會放手豫州,每年士族精心挑選出來安插在豫州的人如孫藐之流,都有同一張面孔:聲望高、性格剛烈、對廣陽王府強勢,甚至有沒有才能都是其次。所有人的眼睛都牢牢盯着那位置,沒把握就放一放。
一開始李稚與他商量時,兩人都默認這是一招閑棋,不一定成功,但可以一試。政治與棋弈确有共通之處,多數時候高手對弈,雙方棋逢對手,下到最後,正面全然僵持住了,此時誰手中的閑棋多,選擇的餘地就多,贏面就會更大。李稚顯然深谙此道,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我再想想。”
王府庭院中,那匹高大的黑骊喝完了清水,在細雨中甩了下順滑的鬃毛。趙慎馴馬自有一套,他不将馬視為畜生,也從不會鞭打管教,平時沒事就閑養在馬場或是庭院中,黑骊喝完水後東望望、西看看,見大門沒有閉合,它來到門檻前,頭頂開門出去了,打那之後,一連好幾日都沒有再見到它,王府的人對此司空見慣,趙慎也沒有派人出去專門找。
在盛京官員的眼中,如今的大理寺可謂是一片烏煙瘴氣,一群三教九流之輩登堂入室,拉幫結派,他們蠱惑皇帝、賄賂強權,對上獻媚邀寵對下倒行逆施,除了不幹人事外什麽都幹,簡直萬惡之首。嘗到了甜頭的李稚在試探出士族的退讓之意後,野心迅速膨脹,他不再滿足于攫取眼前的權力,在趙慎的庇佑下,他開始慢慢将手伸向了其他地方,比如豫州。而趙慎更是處處拱火,樂得被李稚當槍使,誰都看得出來,他巴不得盛京爛成一盤散沙才好,一張嘴把李稚誇成天上有地上無的國之棟梁、中流砥柱,俨然要推波助瀾到底。
盛京官員對這兩人的不滿與日俱增,已經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上面三省卻始終沒有動靜,看起來是要将局面冷卻到底,令誰也沒想到的是,率先打破這僵局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
事情還要從一場夜宴說起,禦史臺有個名叫夏陽伯的禦史大夫,今年六十歲,平時與人無争,是個名副其實的可憐人,梁朝的禦史臺是個閑賦之地,所謂的禦史大夫地位不高也沒有實權,像夏陽伯這樣出身名門但家道早已經中落的老官員,他本應該默默無聞地過完這輩子,可偏偏天有不測風雲。
禦史臺夜宴,夏陽伯孤身前去赴宴,誰料半道上忽然沖出來一匹野獸似的黑骊,一人一馬對視了片刻,用夏陽伯的話說:“它像是一頭野獸,眼睛跟銅鈴一般大,散着吓人的紅光,我想要避開它,它忽然大吼着朝我沖過來,一腳踹在了我的腿上,我當場摔在地上沒了知覺,等我醒來時,它已經不見了,我的腿疼得走不動路,我的胳膊也疼得擡不起來,許是斷了。”
夏陽伯一瘸一拐回了家,半路上碰到了赴宴歸來的京兆處同僚,醉酒的同僚見他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問他怎麽了,夏陽伯一開始故左而言右不願說,後來才說是被馬給踹了,誰料同僚卻奚笑他,說他定是非禮人家侍女,被主人家打了一頓。盛京官場內部也有派系之分,如夏陽伯這樣不善言辭的可憐人,平時裏就是被同僚編排捉弄的醜角,他急忙解釋,說是廣陽王府世子家的馬打了他,衆人改口笑道若真是如此,那他這頓打算是白挨了。
夏陽伯受此大辱,又被同僚用言語一激,便說自己明日會去廣陽王府讨要公道,同僚一聽笑得更厲害了,甚至還有人打賭,說若是他敢去廣陽王府,便将自己的馬車送給他。夏陽伯沉默不語,看着同僚們說笑而去,誰也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真的去了廣陽王府。
趙慎壓根沒見到夏伯陽,夏陽伯連王府大門都沒進去,因為糾纏不休,直接被王府侍衛打了一頓攆出去了,路人原本還詫異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當街行兇,一看清那群鐵甲侍衛的打扮,詫異之色頓消,忙不敢多看,快步跑開了。
夏陽伯好歹是個禦史大夫,朝廷四品大員,他鼻青臉腫地呆坐在原地,衣服也破了,頭冠被人踩碎,鼻子流血不停,他像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會被這樣粗魯地扔出來,眼見着廣陽王府的侍衛揚長而去,他仍是呆坐在原地不停顫抖。
又過了很久,神情恍惚的夏陽伯才從地上爬起來,他撿起自己被踩破的頭冠放在懷中,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走了一半,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眼淚大顆地從眼眶中冒出來,六十多歲的老頭開始嗚咽地哭起來,哭得越來越大聲,最後他一邊在街上走一邊放聲大哭,那副奇怪模樣引得一路上的人頻頻看向他。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禦史臺官員聞訊趕過來時,夏陽伯正坐在清涼臺的大街上撫地大哭,不停地對上前來詢問的同僚說:“我有道理的,他的馬把我欺負去了。”來來去去就一句話,也不知道沿途已經說了多少遍,人群中最震驚的莫過于京兆處官員,他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這人竟然真去找趙慎讨要公道了?
事情若是到此為止,那也就清涼臺私下傳一傳,衆人心中暗罵兩句廣陽王府無法無天,相比較于從前趙慎當街殺人的惡行,這确實還算小事了,等過去了也就沒人提了。可偏偏夏陽伯不是如此,他平白受此大辱,同僚表面安慰他,實則背地都在恥笑,他心中羞恥憤懑,又在大庭廣衆下被人丢出來,許是真的受了刺激,他哭個不停,甚至以一己之力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名士風流。
自古以來在梁朝,哭就是一種風流象征,當衆流淚不僅不會被視為軟弱,相反會被認為是率性天真,是君子不平而鳴,正如梁朝推崇鳥雀悲啼,他們也贊揚君子的眼淚,無論是窮途而哭、長歌當哭、秦庭之哭、晝吟宵哭、行號巷哭,都被一一載入史冊傳唱。
這或許也與梁朝立國初許多人背井離鄉的凄悲感有關,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愁,如今三百年過去,哭仍是被視為一種高尚象征,但也更多的流于形式,漸漸變成了無病呻吟,也有人用來嘩衆取寵,只要能夠哭出名堂,名聲便能水漲船高。
夏陽伯便是哭出了名堂的那種,他開始了日夜嚎哭,只要有人一問起來,他就開始坐地嚎啕大哭,愣是把這件事哭得全城風雨、驚天動地,而傳言也一變再變,能把一個平時裏膽小怕事、最要臉面的禦史丞大夫逼成這樣,不像是因為馬,倒像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甚至有人開始言之鑿鑿地傳是廣陽王世子強擄了夏陽伯的孫女為妾。
許多官員一開始還唏噓感慨,後來看得久了,開始感覺有點過了,還有點驚奇,“這個人不怕死的嗎?”哭兩聲搏個美名自然是好事,但若是過頭了,真把閻王招來沒了命那便不值當了。有上面的官員預感快要出事了,勸告夏陽伯,以廣陽王世子睚眦必報的性格,別人不招惹他他都能要別人的命,何況是再三挑釁?這話意在提醒夏陽伯,如今他已博得了風流美名,尚書臺也已經有意提拔他,讓他見好就收,不要真将人惹惱了。
而夏陽伯只有一句“我有道理的”,一臉委委屈屈的模樣,事情日益發酵,不可避免的還是傳入了廣陽王府,整個盛京城都在等着看趙慎的反應。而趙慎也果然不負衆望,每日在大街上嚎哭的夏陽伯忽然無端連着消失了好幾日,同僚四處打聽不見人,有人心道不好,這恐怕是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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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