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這個奇怪的插曲終于結束了
謝玦此番徹底揚眉吐氣,安置好了夏陽伯,打點完一切,神清氣爽地回了謝府,他去了一趟少竹居。
如霧綠蔭投在曲折竹廊上,墨竹屏風遮去了身形,謝珩已經處理完了公務,正在一個人下棋,黑白二色的棋子錯落地擺在清漆棋盤上,有一陣子沒動了,長檻外出現了一道修長的影子,對方沒有聲音發出來,謝珩右手執着黑子點停在棋盤上,擡頭看去,看見是謝玦時,他的眼神漸漸恢複如常。
謝玦是過來告罪的,可一張臉上卻沒有任何的悔恨之色,“哥,我違背了你的命令,我去找了李稚。”
謝珩臉上并未浮現出意外之色,顯然大理寺發生的事情他一直都知道,他擱下了手中的黑色棋子。
謝玦眼睛注視着前方一動不動,“我實在看不慣他與趙慎那副狼狽為奸的樣子,你若是罰我,我都認。”
“先回去吧。”
謝玦聞聲有點意外,屏風內的謝珩卻并沒有再多說什麽,一片模糊的白色也看不清他的神情,謝玦擡手一行禮,轉身退了下去。
光影錯落的堂屋內,謝珩繼續看那副下了一半的棋局,西北角黑色的棋子織連成線,像是蜿蜒草伏的黑章蛇,蠶食了大半的棋盤,白子卻幾乎沒有動過,退讓在東南角凝視着北方,仿佛真的有風從棋盤上慢慢吹過去,莎草沙沙作響。他并沒有再動任何一顆白子,棋盤擺在那裏就沒有再變化了。
謝珩近日每天下棋的時辰不斷增多,外面的事情鬧得再沸沸揚揚,他沒有理會過,三省送來告狀的折子已經堆了一堆,他也沒有翻動,每日照舊處理公務,清閑下來則在少竹居中下棋。他回想起當年與祖父謝晁在山林中對弈時的情景,謝晁下棋時喜歡将一句口頭禪挂在嘴邊,“吾道一以貫之。”祖孫兩人下棋從不為分輸贏,反倒像是在論道,攻為銳意進取之道,守為忠恕寬仁之理,黑白棋子環環相扣,如世上的道與理息息相通,下得久了,心境澄澈起來,道理便躍然而出。
這局棋已經下了很久了,中年時期的謝晁仿佛又坐在了對面,詢問道:“白子真的不動了嗎?”
謝珩注視着他。
謝晁道:“你心中猶豫了。”
謝珩重新看向棋盤上鋪陳的黑白二色,确實是猶豫了,念頭升起的瞬間,對面的幻影也随即飄散。
謝玦離開了少竹居,一邊走一邊在心中想,他原以為他此番大鬧大理寺,謝珩恐怕要責備他兩句,卻沒想到謝珩什麽話也沒說,這可見謝珩本意怕不是也看不慣李稚與趙慎?不過是礙于體面不願意出手罷了。李稚他們之所以肆無忌憚,無非是吃準了君子欺之以方,換個人他們恐怕也不敢如此,謝玦正想着,迎面遇到了徐立春。
徐立春停下來打了個招呼,“二公子來找大公子嗎?”
謝玦道:“我已經見過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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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立春看出謝玦眼角眉梢的輕松愉悅,笑道:“聽說這兩日城中可是熱鬧非凡啊,京兆處的告示貼得滿城都是,跟雪花似的,這全盛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禦史大夫夏陽伯告倒了廣陽王世子,一向軟弱的京兆處罰了廣陽王世子兩月俸祿,那游街的道路更是擠得水洩不通,連不少官員都去換了私服看熱鬧了,是個識字的人都在傳那枷板上的罪狀,好一副全城同慶的樣子。”
謝玦也不掩飾這是自己所為,“縱馬傷人,接受懲處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
徐立春道:“确實如此,不過能夠告倒趙慎确實是破天荒的事情,二公子好本事。我聽說那一日大理寺少卿也在場,刑部陪審,京兆處主審,雖說是樁小案子,可那場面說是三法司會審也不過如此了,想當初汪循之死滿朝文武一起鬧也沒把案子拍定,也不知二公子是如何做到的?”
謝玦與徐立春私交一向不錯,相較于謝珩,他對從小照顧他飲食起居的老管家更為親近,兩人相處也不過分拘謹,徐立春看上去很想聽故事,謝玦于是拉着他去竹亭裏坐了,徐立春不由得失笑,吩咐人去取了點心來,謝玦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
謝玦點評道:“李稚的本事也不過如此,大理寺那幫官員屈服于趙慎的淫威,一個個貪生怕死,才讓他撿了機會。”
徐立春眼神流露出贊賞,“二公子确實有勇有謀,當時那種情景下李稚無話可說也是應該,不過二公子視名聲如無物,這是全把功勞讓給了夏陽伯啊。”
“我要這種名氣做什麽?”他本就是要個公平,順帶着整治趙慎,其他的根本無意在乎,有冤的是夏陽伯,他是代夏陽伯狀告趙慎,如今告贏了,夏陽伯揚眉吐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徐立春道:“二公子心善,可我卻有一件擔心的事情,這盛聲有時也并非好事。”
“什麽意思?”
“我是在擔心,這夏陽伯今後該如何自處?如今衆人都将他視為英雄,敢有這番魄力狀告廣陽王世子,還教他告贏了,都知道他背後有謝府的支持,對他吹捧有加,這廣陽王世子今日受此大辱,對他恐怕恨之入骨,回過神必然加倍報複,這夏陽伯怕是活不久了。”
謝玦并沒有看懂徐立春臉上的笑意,直接道:“尚書省本就預備提拔夏陽伯,如今他的地位接連攀升,尚書臺連夜商量後已經将他外調去豫州,讓他在孫藐手下擔任豫州參政,豫州是西北三鎮的命脈,李稚觊觎豫州已久,可惜連一只手也插不進去,晾趙慎再猖獗也不敢千裏迢迢跑到豫州殺夏陽伯,這樣就保住了他的性命。”
徐立春點頭道:“也是,尚書省那群高官一定是想要極力保住他的,畢竟民意在此,夏陽伯再若是死了,士族丢不起這個人,更顯得趙慎壓過他們一頭了,他們不僅要保住夏陽伯,還要讓他升官發財。”
“是,韓國公也是這樣同我說的。”
徐立春打量着謝玦,笑道:“二公子看似莽撞,但其實心是很細的,還特意去詢問了韓國公。”
謝玦手中轉着杯盞,道:“這只是對趙慎與李稚的一個警告罷了。”
徐立春心中嘆了口氣,卻還是笑道:“一切都沒錯,只是二公子知道夏陽伯是何許人也嗎?”
謝玦聞聲将視線移到他臉上,“他不是禦史大夫嗎?”
徐立春道:“夏陽伯,字公茹,出身黃州六姓齊都夏氏,先漢時期祖上乃齊國侯夏濬,家中世代尊崇法家思想,少年時寫過《山羊賦》,‘群山羊兮,呦呦艾艾,不見其身,但聞其聲。’夏陽伯出身名門,祖父是武帝朝右丞相夏無忌,他少年時家道中落,因為性情剛直不願與人合污,得罪了不少人,包括自己的親戚在內,乃至于他在黃州當了三十多年的六品小官,漸漸沒了心氣,後來因緣巧合來到盛京任禦史大夫。”
謝玦沒聽出有什麽異樣,“這不是很正常嗎?”
徐立春繼續道:“他在黃州落魄時,曾結交了一位患難好友,兩人互相引為知己,結伴游覽名山大川,想必也曾暢聊過不少志向與理想,後來也是那位朋友将他提拔到盛京。”
“誰啊?”
“那人便是曾經的黃州刺史、如今的廣陽王,趙元。”
謝玦忽然停住了。
謝玦看上去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腦海中迅速一幕幕地閃過這陣子發生的事情,從夏陽伯那一日滿臉鮮血地跪在長街上,再到李稚那張溫和帶笑的臉,轉而是那匹高大的黑骊,以及始終沒有露面的趙慎,他忽然刷得起身就往外走,卻被早就有所預料的徐立春伸手一把攔住了,“二公子!”
謝玦道:“李稚敢耍我?!”
徐立春示意他稍安勿躁,“如今夏陽伯已經前往豫州就職,再談這些已經無益,大公子沒有向您提及這些事情,也是不想再繼續計較此事,且先坐下。”
謝玦哪裏坐得下去,他腦子突然轉回來了,盯着徐立春道:“等等,你們早就知道這事?”
徐立春道:“六年前,夏陽伯升禦史大夫,當時他籍籍無名,大公子覺得此人頗有才能,本屬意他擔任當時的寧州府巡按,于是派人查了查他,卻發現當年暗中牽線搭橋調他入京的是廣陽王趙元,後來便打消了這念頭。這些年他一直老實本分地留在禦史臺,士族對他的印象不錯,也沒有人再提起過此事。”
這言外之意是:夏陽伯從始至終都是趙元留在盛京的暗棋,且這事謝府從來就知道。
謝玦道:“既然你們早就知道了,為何還要讓他擔任豫州參政?”
徐立春平和地笑道:“大公子自有考慮。”
“什麽考慮?”謝玦一把揮開徐立春的手,他現在整個腦子都熱起來了,起身想要去少竹居質問謝珩,大闊步走出去十多步路,卻又停了下來,他重新走了回來,徐立春早就猜到他這反應,勸道:“先坐吧。”
謝玦問道:“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明明知道對方不懷好意,為何要還要對他們一忍再忍、一讓再讓?”
徐立春道:“廣陽王世子雖然猖狂暴戾,可他有功于西北,王珣之事,可謂是前車之鑒。”謝玦聽到王珣這個名字,眼神微微一變,這個名字在謝家是個忌諱,但當年謝靈玉的事情他作為本家人還是多多少少聽說過的。
徐立春繼續道:“至于說李稚,這件事大公子倒是沒提起過,不過我想,也快有個定論了。二公子,你且聽我的一句勸,不要再插手此事了。”他注視着謝玦,“這百年門楣不是靠争氣逞能才發揚起來,謝府也絕不會因為一個區區幕僚的離開而面上無光,李稚想要去哪裏,那是他的選擇,我們誰也沒有虧待他,這就已經足夠了,至于他怎麽想的,與我們無關。”
謝玦與徐立春對視,良久才道:“你們待他如此之好,他為何要背叛謝府?”
徐立春道:“人心本就不可捉摸,興許他也有自己的苦衷,那是我們所不能夠知曉的,那孩子不像是個背信棄義之人,大公子掌管人事這麽些年,這點倒是不會看走眼的。”
謝玦擰眉道:“他能有什麽苦衷?不過是趨炎附勢,他如今風光得意,咧嘴笑得比誰都開心,我想不通你們為何到如今還在幫他說好話。”
徐立春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到底是何滋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旁人看是看不出來的。不過我想,他也未必有如他看上去那般風光,據我所知,廣陽王世子趙慎以及廣陽王趙元,這兩位可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
謝玦道:“未必,我看趙慎可喜歡他了。”
徐立春笑了笑,伸手端起瓷盤将桂花糕遞過去,謝玦搖頭,徐立春道:“不要再自作主張,大公子沒有發話,意味着這事他心中自有考慮,李稚既然已經離開了謝府,他的事情與我們無關。”
謝玦不再說話,忽然起身往外走,徐立春問道:“做什麽去?”
“回房寫東西。”
徐立春失笑,發憤圖強起來了?那這倒是件好事啊。
王府。
李稚坐在趙慎對面,爐子烹煮着新茶,薄暮時分屋子像是金色的爐膛,“夏陽伯已經前往豫州赴任,孫藐身體早就撐不住了,這半年內必然要退,屆時夏陽伯便可名正言順地接任州豫州太守。”一切都在按照計劃穩步進行,豫州已是半個囊中之物,可李稚的臉上卻并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喜色。
趙慎問道:“怎麽了?”
李稚低頭許久,低聲道:“此番便宜趙元了。”
從最一開始起,得知他們要插手豫州,趙元便生出了指染之心,這人好精明的算計,不冒任何的風險,卻想坐收漁翁之利,夏陽伯自始至終都是他的人,那日楊瓊離京後,李稚正尋找新的合适人選,夏陽伯私下來到王府接觸趙慎,李稚本意并不想扶持他,可趙慎耐着性子勸說他,不要計較一城一池的得失,他們此時仍然需要拉攏住趙元,哪怕雙方都知道這只是表面功夫,他們這才将夏陽伯推到了豫州去。
趙慎道:“此事既然已經結束,便不要再多想了。”
李稚到底沒有趙慎多年隐忍的心性,他是頭一次嘗到了這股受制于人的滋味,此番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卻能夠感覺到對方從雍州遙伸過來的手,仿佛提線偶人般被人玩弄于指掌中,任何心思與動作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即便知道這只是權宜之計,他心中仍是不甘,正沉思着,他忽然道:“也不一定,”他看向趙慎,“那個夏陽伯恐怕也不簡單,你知道那日是誰打了他嗎?”
“不是你派人動的手?”
李稚搖頭,他本意是做一場戲,他哪裏敢真的找一大群人去打一個六十多歲弱不禁風的老人,即便是假的也怕萬一鬧出人命,何況他也不會去算計謝玦。
趙慎想了下,笑了,“像這樣的人,大半輩子就等來這麽一次出人頭地的機會,豁出去不要性命也要抓住,确實不像是會受人擺布的角色,看來這豫州依舊是有不小的變數啊。”
既然沒有人動手打他,那只能是這位老實巴交的禦史大夫自己雇人動的手,也是他自己上街喊的冤了。
李稚道:“話說我看到他找來謝玦時,确實驚了下,還真怕他弄巧成拙,謝玦心思單純,謝府其他人可不好蒙混。”
趙慎道:“這個人很聰明,即便是弄巧成拙,也沒人會懷疑到他頭上去,真起疑心的人也只會認為這是你的計謀。”
李稚一雙眼睛注視着趙慎,過了會兒才道:“人心中的算計都是這樣兇險的嗎?”
趙慎道:“比這還要兇險千百倍。”
李稚點了下頭,他記住了。
前往豫州的馬車上,夏陽伯忽然讓老仆停下來,他揭開了靛藍色的車簾,注視着不遠處山坡上的一群低頭食草的山羊。
老仆擔心他身上的傷,道:“大人,您歇着吧,別受了風。”
夏陽伯臉上還挂着傷,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群山羊,像是被吸引住了一般,老仆見他手上的傷又裂開流血了,從兜裏取出藥幫他塗抹,“那廣陽王的兒子真是無法無天,連您這樣年紀的老人家也如此欺侮,好在大人您吉人自有天相,此番不僅因禍得福,更是重新得到了朝廷的啓用。”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是福是禍還未嘗可知。”山羊吃着蘋草,也不擡頭看,夏陽伯低聲道:“走吧,去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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