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寇園(終)

李稚今夜沒有入睡,立在廊下看高樓明月,厲風不時将他猩紅的領口吹豎起來,嘩啦一兩聲響。蕭皓覺得他像是在等待着什麽,充滿了耐心。天将亮時,府門外有嘈雜的馬蹄聲響起來,李稚倏然睜開了眼睛,擡頭看去。坐在橫欄上剪了一晚上花草的蕭皓一個利落的擡腿翻身,觸地後大步往外走。

李稚重新負手而立,右手中慢慢捏轉着那枚玲珑剔透的白玉髓印鑒,忽然一把握住。銅木大門朝外開敞,蕭皓領着傳旨的宮廷禁衛穿過庭院走了進來,肅殺的風迎面吹開。

皇宮崇極殿中,汪之令仍是跪在地上,頭發蓬亂,鼻血淌流個不停,他顫抖着擡手擦抹了兩下。一行金甲禁衛從洞開的大殿中沖了進來,他驚得回頭看去,“你們……”還未等他從震驚中緩過神來,有人上前一把拖架着他往殿外走,身心雙重刺激之下,鼻血再次噴湧而出,濺落一地,他終于後知後覺地預感到了什麽,爆發出一聲吼叫:“我要見陛下——”

汪之令被關入了金诏獄,一夜之間樹倒猢狲散。

寂靜的深宮有如一方幽暗的海域,宮中的人對于權力更疊有種魚群嗅血似的敏感,不過短短兩三日,這位前任宮廷總侍中的罪狀被傳得漫天都是,董桢私下将一份秘密名單轉交給了李稚,上面羅列着的罪狀足夠汪之令與他的黨羽膽裂。李稚做事雷厲風行,不過三五日,牽涉其中的十數樁案子被理得一清二楚,罪名随之敲定,四十六人斬首棄市,其餘一百十二人充配幽州,宮中舊勢力被瞬間一掃而空,他幫董桢将上位的路打掃得幹幹淨淨,為這位重新接掌大權的總侍中送上了第一份賀禮。

汪雪順看見汪之令被下獄時被震撼得無以複加,仿佛是眼見着天塌下來了,心理頓時被擊潰。刑部單獨将他調了出來,幾道刑罰用下去,這人果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将罪行交代了個明明白白。汪之令那邊則是另一副景象,他在入獄後,經歷了短暫的驚惶後很快恢複鎮定,他深知皇帝離不開自己,只是一時震怒才将自己下獄,只要等風頭過去,皇帝怒氣消了,再想起他的種種好處來,遲早要将他調回身邊去,又加之大理寺還有李稚竭力幫襯,定然出不了大事。抱着這念頭,他等了五日,結果卻等來了斬首示衆的消息,頓時目瞪口呆,他猛地撲過去一把抓住鐵檻,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我要見陛下!”他終于再忍不住,朝着外面吼了一聲,那穿着金錦衛衣的獄吏聞聲回頭看了他一眼。獄吏對于這種昨日白馬高堂,今日魂斷獄中的戲碼看的多了,任是汪之令如何叫喊,他始終毫無波瀾。他忽然想到有位老人也曾住過這間牢房,被折磨地奄奄一息時,對方啞聲說過這樣一句話,“天地自然有正氣,不在你的身上,便是在我的身上,所謂善惡昭彰,如影随形,講的是自古以來邪不壓正的道理,你信嗎?”然後老人又慢慢道:“你信或者是不信,世上都有這樣的道理,人啊,都要講道理。”

獄吏無動于衷的眼神令汪之令心中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或許已經意識到皇帝不會再見自己,眼見着獄吏轉身離開,他忽然喊道:“我要見大理寺少卿!你若是幫我!我許你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我給你這世上你想要的一切!”原本已經離開的獄吏聽見這一句停住了腳步,他再次回頭看向汪之令,逆着甬道裏洶湧的亮光,那表情說不上來是何種意味。

在行刑的前一日,李稚來到了诏獄中,此時外面正是黃昏,淅淅瀝瀝地下着雨。他隔着精鐵栅欄打量着裏面的人,汪之令已經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精神氣,撐着膝蓋坐在角落中,身旁擺着只破舊的瓷碗,這位前任宮廷總侍中依舊不相信自己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輸了,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人之将死,腦子轟隆隆地迅速轉着,連有人來了都沒注意到。

李稚站了大概有一刻鐘,汪之令這才注意到地上有個透明的影子,他順着擡頭望去,看見了一張光影交錯的熟悉臉龐。汪之令日夜盼望着、等候着的人此時忽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還當自己是出現了幻覺,盯着片刻後,眼中驟然浮現出驚喜,“李大人……”他忙起身撲過去,一把抓住了鐵檻,“你終于肯來見我了!我要見陛下!我即刻要見陛下!再遲就來不及了!”

李稚看他這副激動的樣子沒有作聲,他的身上還整齊地穿着朱紅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出來,聽見汪之令日夜叫嚷着要見自己,于是順道過來诏獄看看。蕭皓站在他身後兩步的距離處,對于汪之令來說,這也是一張熟悉面孔,此時此刻,兩人的平靜神情與汪之令的激動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汪之令深知勢去如山倒的道理,見李稚不動,以為對方不想要引火燒身,“我照顧了陛下三十多年!我便如同是陛下的父親!陛下絕計離不開我!只要給我找個機會讓我同陛下解釋,我必然能夠東山再起!李大人!李——”

牢獄中,那急切的聲音忽然間消失,伴随着的是一陣死亡似的漫長寂靜。

汪之令隔着栅欄的縫隙盯着面前的人,驀的停住了,對方的沉默仿佛是一記暮鐘在昏暗的牢獄中回蕩,他的腦子逐漸響起了電閃雷鳴似的動靜,虛空中漂浮出一條蜿蜒纖細的線,将所有事情如珠子似的一顆顆串了起來。年輕的權臣靜靜地望着他,因為破案有力,他剛剛在長公主趙頌的力薦下因功升了大理寺卿,衣袍上的五禽紋章精細了數倍,光照之下,那糅雜着金銀雙絲的孔雀羽線愈發鮮豔明亮。

李稚始終沒有說話,将對方臉上從驚喜、怔愣、遲疑、到不可置信的一系列神情盡收眼中。

“是你……你設局害我。”幾個字低不可聞,汪之令盯着他,仿佛直到這一刻才終于恍然回過神來,“是你!”他猛地用力地掰動鐵栅欄,發出一道恐怖的咔嚓聲響,見李稚沒說話,他的面龐一點點猙獰扭曲起來,手幾乎要将鐵杆扭斷,恨不得爬出去掐住李稚的脖子質問他,“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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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中如今明白過來,也不算太遲。”

冷清的聲音在獄中回響,汪之令的神情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緊接着是深刻的不可思議,“真的是你!畜生!你瘋了嗎?!怎麽敢做出這種事情來!”鐵質的栅欄被手掰得劇烈震動,灰塵紛紛掉落下來,整一扇鐵門都在搖晃。

“我也不過是秉公處置罷了,從沒有陷害侍中的地方。”

“畜生!我要面見陛下!我皆是被你構陷!”汪之令掰不動精鐵,猛地一把将臉貼近了栅欄,雙目猩紅盯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森然道:“沒有了我,憑你們在宮中寸步難行!你等着趙慎将你千刀萬剮!”

“國有國法。世子殿下是明理的人,侍中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即便是有舊日交情,世子也不能包庇縱容,否則又将世子置于何地呢?”李稚看着愈發暴怒的汪之令,一番話說的慢條斯理,仿佛是講道理給他聽。

“畜生!你裝什麽裝!你也不過是廣陽王府的一條走狗,和我又有什麽兩樣?沒了我,皇帝再也不會相信你們,我如同皇帝的父親,等他日皇帝再念起我來,一旦有後悔之意,你死無葬身之地!沒腦子的畜生!害死了我,害死了你自己!”

李稚靜靜看着他,甬道另一頭又有腳步聲響起來,汪之令聞聲扭頭看去。一道模糊的身影從陰影中逐漸顯現出來,對方手中拿着一份三指厚的獄案,顯然剛剛是去取了些東西,所以來得遲了。汪之令一看清對方那張臉,整個人如同遭到了雷擊,不由得睜大了眼,“董桢!”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震驚,沒有之一。

李稚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低聲道:“你說你能幫我,但我想,錦上添花的幫襯,哪裏比上雪中送炭的恩情?即便我拼死幫你救了你的兒子,于你而言,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情,何況你也不是多念恩的人。如今我将他從煉獄中救出來,我想這份恩情的分量總是要更重些。”

汪之令猛地重新回頭看向李稚,連話都說不出來,剎那間幾乎要把後槽牙咬碎,若是沒有鐵栅欄的阻隔,他絕對要沖出去掐死李稚。旁邊的橫欄上放着獄卒中午送來的水碗,其中的水已經空了,他拼命也抓不到李稚的領口,“去死!”他猛地抄起那碗猛地朝着對方砸了過去,卻被一只手穩穩當空截住,蕭皓握着那只瓷碗,随意地撥轉了下。

李稚不再理會發瘋似的咒罵自己的汪之令,他本來就是順道陪同董桢過來,并無與汪之令糾纏之意。董桢已經到了,對着他一行禮以示恭敬,他也點了下頭回禮,便轉過身離開了,蕭皓随之跟上去。

诏獄的甬道中有陳年的血腥,如曾經的季少齡所說,這是忠臣義士之血,濃郁得仿佛永遠也化不開。右側是一排半開的小窗,李稚擡了些頭,薄薄的一層白光披落在他的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影,只看得清腰間垂下來的白玉髓方印,映襯着衣服上金翠流光的孔雀羽線,有種波光粼粼的質感。董桢站在原地注視着那道遠去的背影,過了會兒,他收回視線,重新看向徹底發狂的汪之令。

汪之令的吼叫聲驀的消失,腦子裏不斷閃過這些年折磨對方的酷烈手段,臉色也不免慘白起來,一點點松開了抓着鐵栅欄的手,“我要見陛下!陛下他依賴我,他離不開我!”

董桢擡手輕翻開了寫滿了罪狀的獄案,仿佛是執筆判官翻着生死簿,低啞的聲音在獄中回蕩,“汪林,你原不過是永州游縣一個游手好閑的無賴,終日淫浸賭坊,将家中祖産輸得一幹二淨。江船上一場豪賭,将妻子與剛出生的兒子也輸給了別人,你的妻子不堪其辱帶着孩子投水自盡,你知道後卻毫無悔意,依舊每日在賭場花場游蕩,後來日子實在窮得過不下去,便自宮來到了盛京,誰料卻撞了大運當上了總領太監,後來更是憑借着當時的二皇子,一路順水順水當上了宮廷總侍中。

你老來發達後,思及自己一生無後,心中經常苦悶,無意中得知你的兒子當年沒有死在江中,忙不疊将他找了回來,這人便是汪雪順。你們父子二人,一生鑽營邪道、禍亂宮廷、濫殺無辜,死在你們手中的無辜之人不計其數,舉頭三尺有神明,也是時候該報了。”

董桢擡起渾濁漆黑的眼睛,注視着已經滿頭是汗的汪之令,“何以報怨,我思來想去,唯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一道不可置信的凄厲吼叫聲在诏獄中回蕩,經久不絕。

塵埃落定。李稚走出了陰暗的诏獄,傍晚的天色并不澄明,卻也不算晦暗,長街下着小雨,他擡起頭看去,一切清濁分明。跪在刑部大門口的姚複已經離去,皇帝是個極其好面子的人,人已經葬入帝王陵,民間歌頌他的童謠也早傳開了,他自然不能收回成命,鑒于陵墓地址已經暴露,也不能再把自己的身後事安排在平州,索性順水推舟将那些孩子風光歸葬,博得一個好名聲,于他而言這是最好的選擇。

至于父親呢?父親也許是去找他的孩子了。

李稚心血來潮想要在長街上走一走,這一走就走了小半個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這雨不但沒停,反倒愈下愈大了。清涼臺家家戶戶門口挂着琉璃彩燈,在雨中流光缤紛。蕭皓陪着默不作聲的李稚走了一路,他隐約感覺到李稚并沒有太高興,至少看起來不大像是欣喜的樣子。在路過國公府時,李稚撐着傘忽然停下了腳步,重新回過頭看向那大門口挂着的兩盞明亮耀目的燈。

李稚在明光中站了很久,有馬車的聲響由遠及近地傳來,直到離得很近了,李稚才收回了視線,“走吧。”他想要帶着蕭皓離開,随即卻發現蕭皓望着一個方向沒動,李稚不解,下意識也順着回頭看了眼過去,下一刻他也定住了。

熟悉的高蓋馬車從落雨的長街慢慢馳過來,侍衛們配着清一色雪花鍛鐵的佩刀随侍其後,卻不是多高調的排場。忽然一陣風吹開了如雲的墨綠車簾,看不清其中坐着的人,也無法判斷對方是不是也看了過來,李稚撐着把竹骨傘站在雨中一動不動,有些僵住了,馬車從他的身旁過去了,沒有作任何的停留,倒是跟着的徐立春在看見他時短暫地停了下視線。

在經過他身邊時,徐立春忽然停了下來,看向他輕笑道:“好手段,幹淨利落。”

李稚一下子擡傘望去,徐立春卻已經離開了,他猛的握緊了竹制傘柄,一旁的蕭皓則是皺了下眉頭。

蕭皓望着那輛遠去的馬車,“是謝府的人。”

李稚沒應,轉身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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