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狩獵(下)
霍燕在獵場上騎馬轉了一圈,打了只野山羊,當場命人炙烤分給了侍從們。他最小的兒子霍亮今年九歲,拎着只打到的野兔跑過來向父親獻寶,“父親!兔子!”
霍燕慈愛地摸了下他的腦袋,“去吧,騎上馬去追你的哥哥們。”霍亮轉身往遠處跑,霍燕接過侍從遞來的汗巾擦手,對徐立春道:“年紀果真大了,比不得年輕人能耐,還是把地盤讓給他們吧。對了,為何不見謝中書?”
徐立春道:“謝中書臨時有些要事,恐要先行處理。”
中書令是中樞要職,身居高位不免忙碌,霍燕沒有多想,點頭道:“應該的。”
霍燕與徐立春一同來到清溪旁,看紅楓如火球似的飄在水上,秋風乍起,冰雨如陣打在水中。
“總以為南國風光就是水波潋滟、桃紅柳綠,原來也有這樣磅礴浩瀚的一面,果然不來親自來見一見,不能識得真面目。”
徐立春從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中敏銳察覺到了霍燕對南方權力中心的向往,兒子與父親雖然身體中流着同樣的血,卻往往在性格、觀念上有所不同。徐立春想起當初侍奉謝照時,他曾經代謝照接待過并侯霍荀。老并侯那時不到五十歲,和雄姿英發的大兒子相比,他身材矮小,頭發稀疏發黃,面容曬得黝黑,雖然穿着流晶逸彩的一等侯爵朝服,卻不倫不類,像個驟然發跡的農民。
彼時的霍燕正值青年,第一次跟着父親入京,前來謝府拜訪,聽見父親對年輕的謝照說滿城皆是珠玉,令讓他們這些山野村夫自慚形穢,忽然別開臉去。謝照注意到了,便客氣地邀請霍燕參加家中私宴,并引他與自己同主位而坐。
宴會結束後,謝照将一塊漢制冰螭玉帶鈎贈給霍燕,卻被霍燕冷冰冰地以不合制為由當堂拒絕了,霍荀也忙婉拒說兒子的職位配不上,謝照當時笑了下,說了句“龍鳳之姿,有何配不上的?只怕将來還要看不上。”最後倒也沒有強求。
徐立春記得,謝照當時望着霍家人離去的那群背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還會回來的。”
年紀輕輕就渴求權力的人,不會一輩子甘做附庸。
此時霍燕撐着柏油竹傘站在山前,看銀色的雨與火色的楓共同墜落在寬闊的溪流中,回憶往事,不自覺白駒過隙,忽然嘆息一聲道:“這盛京城的雨聲令我想起遙遠的青春往事,這樣的潋滟風景,這樣的青春年華,如何不令人留戀?老則老矣,一事無成,全都辜負了。”
徐立春道:“将軍若是喜歡京城美景,不如留在這兒小住幾月?”
霍燕搖頭道:“西北的局勢日益複雜,幽州恐怕離不了我。”
徐立春道:“左右不差這兩三個月,盛京城的風景不止這獨獨一處,将軍盡可緩緩欣賞。”
霍燕笑了,卻仍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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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立春能感覺到霍燕內心的猶豫,他并不着急,謝珩臨行前曾交代過他,面對霍燕時,什麽都不必多說。他靜靜看那傘下的銀色雨簾,道:“若是有葉扁舟就好了,在這樣淋漓的秋雨中,乘江流而南下,豈非快活至極?”
霍燕點頭道:“确實如此。”
徐立春轉而靜靜望向一個方向。
霍燕忽的愣了一下,在楓山盡頭,一艘窄窄的、竹制的簡樸扁舟從雨霧中慢慢顯現,猶如從一首詩、一幅畫中走了出來,火紅的秋水蕩了下,扁舟上的侍者身披蓑衣、頭戴鬥笠,用精瘦的手不緊不慢地撐着竹竿,他擡起右手,朝着岸上招了下,示意他們上來同游。
徐立春道:“不如一同乘舟而行?”
霍燕聞聲回頭看去,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許久他才道:“那這可真的稱得上是同舟共濟了。”
徐立春道:“一起吧。”
大人們忙着操心家國大計,不知情的小輩們卻毫無察覺,只當這是一場應該盡情享樂的狩獵,冒着大雨跑得酣暢淋漓。霍家的幾個人一頭紮入了半人高的草叢中,看向遠處小石潭邊飲水的小鹿,霍耀反手兩指慢慢從背着的箭筒中抽出鶴羽長箭,瞄準了目标。霍亮興奮地看着哥哥們,一箭破空,鹿應聲倒地,衆人一擁而上。
“是頭野鹿!”
“它怎麽和幽州的鹿長得一點也不一樣啊?看着怪怪的。”
“這是石斑麋鹿,中原百姓們又稱之為‘四不像’。”
“我知道!阿爺講故事時說過‘逐鹿中原’指的是這種鹿,它的眼睛長得真漂亮啊。”
幾個霍家小孩圍着那頭石斑麋鹿看了會兒,霍亮伸出小手去輕輕摸了下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正在這時,一頭銀灰的鷹隼忽然咻的一聲從極高空俯沖而下,霍耀眼疾手快,一把扯起了還未反應過來的小弟,鷹隼幹淨利落地啄掉了麋鹿的眼睛,抖着翅膀落回到一個黑衣青年的肩膀上,碧綠的眼中射出幽暗的精光。
衆人均擡頭看去,一道身影從樹林中走出來,透明淅瀝的林雨中,青年的臉龐瘦削又輕薄,他微微擡着頭,兩只眼睛漆黑無比,嘴角自然帶着笑,給人一種吊兒郎當、刻薄輕浮之感。對方瞧着二十四五歲的樣子,衣着打扮與他們差不多,腰間的胡扣腰帶扣了一半,另外一邊自然搭落下來,甚至還斜插了朵沾水的花。
霍亮開口道:“十九叔?”青年肩上的鷹隼直着脖子,囫囵兩口吞了麋鹿的眼睛,神采奕奕地盯着霍亮看,霍亮下意識往兄長身後躲了下,一旁的堂兄霍觀直接厲聲喝了一聲,“霍玄!”警告讓對方管好自己的畜生。霍耀護住霍亮,盯着那名叫“霍玄”的青年看,名義上對方是他的叔叔,實際上年紀卻只比他大兩歲。
青年掃了眼地上的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死去的麋鹿,“可惜了。”
一句話沒頭沒尾的,也不知道意指什麽,說完便悠然自得地轉身走了。
霍家這群小輩擺明對他這副流氓做派厭惡至極,有人低低罵了一句“傩鬼!”,霍玄肩上的黑色鷹隼回頭,身體全然不動,脖頸忽的機械扭轉半圈,幽綠的眼睛盯着人看,明明不是第一次了,卻永遠都能驚得人心頭一跳。
“小心!”
在一片充滿警戒的驚呼聲中,青年側過臉笑了笑,繼續冒雨往前走了。
在幽州方言中,“傩鬼”一般用來形容重病纏身、外表人不人鬼不鬼的人,對身體健康的霍玄罵“傩鬼”并不恰當,但鑒于這詞和霍玄這身陰不陰、陽不陽的氣質實在太過于相符,又帶有詛咒之意,便意料之中的成了這個青年的外號。
霍觀對着揚長而去的霍玄氣得不行,想要沖上去打一架,卻被霍耀伸手攔下,“算了算了,別跟他置氣,由他去吧。”
霍耀安撫住氣憤的堂弟,重新看向那道遠去的背影,內心也是一陣無語。
霍家人信奉多子多福,老并侯一生有二十多個兒子、三十多個留贅的女兒,霍玄作為霍荀的第十九個兒子、霍燕的弟弟,母親只是個出身卑微的繼室,他在這個俊傑輩出的大家族排行墊底,二十五歲還沒有娶妻生子,整日跟狐朋狗友鬼混,家中數次給他安排職務,但架不住他好吃懶做,一大把年紀仍是一事無成。
霍燕作為長兄,抱有一種長兄如父的博愛心态,認為自己對家中所有的兄弟姊妹都負有責任,為了提攜這個不成器的弟弟,幫他改掉這些纨绔毛病,此番他特意将他帶入京城中,想要他見見世面,也有激勵他奮發圖強之意,但霍玄顯然不是他能夠扶上牆的爛泥,別人一進盛京城都興高采烈,唯有他整天問何時回幽州。
霍家的孩子們瞧不起霍玄再正常不過了,家中的父兄個個都是英雄豪傑,唯有這個人整日東倒西歪的拎着只鷹隼,好像得了軟骨病,見到誰有出息就冒出一句“我看也不過如此”,這種陰陽怪氣的人誰能瞧得上他呢?幾個少年打獵的興致全都沒了,背地裏痛罵了一陣霍玄,扛起麋鹿回去了。
神出鬼沒的霍玄唬完幾個小輩後,一個人登高遠眺,巨大的鷹隼在暴雨中盤旋了一周,猝然落回到他的肩上,他低聲道:“确實是塊好地方,可惜沒有你的立錐之地啊。”碧眼的鷹隼提溜着眼珠子瞧他,聽懂了人話似的,他丢了塊肉給他,“還是幽州好。”
傍晚山腳下,麋鹿挂在架子上,霍家的少年們正聚在山邊的野亭中避雨,他們在等待着暴雨後天空重新放晴。
忽然有侍者來通報,“小公子們,将軍派人來傳話,說我們将要在盛京小住兩月,待會兒将獵物都帶回武安府去。”
“太好了!”幾個年紀偏小的少年蹭一下竄起來,興奮道:“我還正說今天沒有盡興,想要到處再轉轉呢!”
年紀稍長的如霍耀等人要穩重許多,聽見這則消息時眼睛一亮,互相對視一眼,笑了起來,順手摸摸弟弟的腦袋。
就在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時,一道不合群的聲音懶懶地響起來,“我要回幽州。”
衆人全都順着看去,卻是不知道何時出現的霍玄。
霍觀一臉晦氣,擰眉道:“又是你?你又要幹嘛?”
霍玄拍拍自己的鷹隼,“回幽州。”
霍觀不耐煩道:“你剛沒聽啊?伯父說我們要在盛京多住一陣子。”
霍玄想了想,還是說:“我要回幽州。”
霍耀立刻攔住暴躁的霍觀,對霍玄道:“我們在盛京多住兩個月,到時再回去。”
霍玄聽懂了,一拍手,轉身往外走,霍耀立刻喊道:“你幹什麽去?”
霍玄懶洋洋的聲音傳來,“回幽州。”
衆人目瞪口呆地瞧着他的背影,霍耀還想阻止,卻被霍觀一把拽回來,“別管他!讓他自己走!幽州幽州,永遠待在幽州才好,他這輩子我看也就這點出息了!”
霍玄好似沒聽見背後的說話聲,仍是帶着鷹顧自往前去了,一路走了很久,他像是又想到了什麽,停下來,轉而望着一個方向。
人生東西南北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大哥,權力這條路,自古艱苦卓絕啊,各自珍重吧。
他重新看向肩上的鷹隼,“走吧,就我們兩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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