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身世逐漸解開

麓山狩獵結束後,李稚一直有意避免再見到謝珩,像是做了一場颠三倒四的夢,不敢回頭細想。夜間睡不着,李稚起身來到側居,坐在窗前吹了一整晚的風,屋中沒有點燈,外面反倒更加亮些,夜光熒熒照着他的臉,雨中不時夾雜着幾道遙遠晦澀的更鼓聲,聽着莫名寂寞。

李稚閉上眼睛,心中隐隐感到後悔,卻又無話可說。

霍燕心向士族一事已經板上釘釘,但李稚思索再三,仍想要再争取一下。霍燕不願見他,于是李稚找上長公主趙頌,希望借對方的名義舉辦一場夜宴,邀請霍家人參加。趙頌看起來已經得了些消息,對此并不熱切,“我可以答應你,不過此事變數不大。”她暗示李稚道,“有消息傳來,并侯病得愈發糊塗,恐怕是很難捱過這個冬日了。”

李稚立刻懂了,霍家最看重家庭與孝道,并侯如今病重,霍燕作為長子本該服侍病榻,可他卻在此刻遠道來了盛京,顯然這并非是他自己能拿的主意,這只能是他父親的意思。霍荀意識到自己恐不久于人世,為子孫後代考慮,囑咐兒子來到京城與士族結盟,霍燕有家族使命在身,無論李稚如何費盡心思游說,他也不可能更改心意。

李稚無從得知并侯為何忽然轉變心意,他記得趙慎與他提起過,并侯是一位聰慧長者,對方雖從未在明面上表露過政治立場,但為了維護西北邊将共同的利益,他與廣陽王府的關系要更密切些。趙慎鮮少做無把握之事,他既然這樣說,意味着霍荀在搖擺中更加心向廣陽王府,然而出于利益亦或是其他無從得知的考慮,霍荀最終還是選擇士族結盟,如今想要再争取,李稚身在盛京無從入手,只能讓西北的趙慎或是趙元再試試。

李稚離開長公主府後,新寫了一封信交給蕭皓,讓他立刻寄到西北去。

他轉身去大理寺,隔得也不遠,他攔下了前去安排馬車的侍從,一個人往前走了。他剛到街口,遠遠地看見一個書吏在立碑陰影中握着手走來走去,神色焦慮,一見到他刷的亮了眼睛,仿佛見了救星似的跑過來,“大人!”

李稚用眼神示意他別着急忙慌的,書吏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兩句話,李稚忽然看他一眼,沉默片刻,他低聲道:“我知道了,別怕,你先去做事吧。”

李稚在大理寺府衙前徘徊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往裏走了。府中衆人倒是各司其職,但見到他時均停下手中動作,神色緊張地瞟向同一個方向。李稚直接越過豎碑似的侍衛往後堂走,穿過兩道門,伸手兩指撥開珠簾,看了眼內堂中那道坐着的金青色身影,眼神微微一動。

李稚站着看了有一會兒,直到謝珩察覺到回過頭來,兩人隔空對視。

自從麓山狩獵後,兩人有十多日沒見了,李稚刻意避讓,卻沒想到對方會前來大理寺,這事情傳出去恐怕又要引來一陣風波。他在謝珩對面坐下,見案幾上空空蕩蕩,對跟進來的書吏低聲道:“上壺茶吧。”

書吏哪裏見過這種萬年難得一遇的場面,空白着表情,忽然反應過來,忙點點頭,扭身退下去了。

李稚十指松扣着坐在案前,能看出他的緊張,思忖片刻,他看向謝珩,“謝中書難得有空來大理寺,所為公事?”

謝珩上下打量着李稚,“躲了我好幾日了,身體還是不舒服?”

李稚忽的啞了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微微低頭掩飾尴尬,“沒有。”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他笑了笑。

謝珩看着他那并不到眼底的笑容,視線慢慢掃過他身上那件單薄的衣裳,“入秋後天氣冷一些了,多穿兩件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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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莫名語塞,“嗯。”

謝珩道:“謝府有兩年沒辦過家宴了,過兩日是中秋,提前搬回來吧,一起在家中過個節。”

李稚有好一陣子沒說話,像是沒料到,又像不知從何說起,按着手道:“我……沒想過搬回去。”

謝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為何?”一句簡短的話,分辨不出任何東西。

李稚語氣認真,臉上仍然是客氣地笑着,“我不能離開大理寺。”

“這是為何?”

“大理寺這麽多人,我若是離開,留下他們将要怎麽辦呢?”

“尚書臺會另行安排,若确有真才實學,不會沒有用武之地。”

李稚揉了揉眉頭,想了想,低聲道:“多謝中書的好意,只是我恐怕不能答應。”

謝珩有一陣子沒說話,看着他道:“你到如今仍然還要為趙慎當差?”

“我是朝廷命官,只為朝廷當差。”李稚停了停,繼續道:“我原本不過是一介典簿,蒙受世子殿下器重,得以身居高位,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夠背棄他。若中書今日是為了那天麓山的事才重新問我,其實那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情,中書實不必放在心上。”

他看起來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時刻緊繃着,見謝珩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他像是說一個故事般,娓娓道來,“實不相瞞,第一次于永陵道上見到中書,皎若玉樹臨風前,一時之間驚為天人,從此心中愛慕難舍,如今既已得圓滿,再不敢有所奢求,我也從未想過能回到謝府。”

李稚盡量把話說的委婉,但拒絕之意仍是從眼神與語氣中清晰地表達了出來,這只是一場你情我願的露水情緣,一碼歸一碼,他絕不會因為自己的私情而改變政治立場。

謝珩忽然笑了下。李稚已經有許久沒在他的臉上見到笑容了,下意識怔愣,一時猜不懂那笑的涵義。

謝珩也沒有多說什麽,起身離開了。

李稚後知後覺地感到一陣心神不寧,腦海中不斷閃過謝珩最後的那個笑容,連侍者進來上茶都沒聽見。

李稚思考了整整一個下午,他剛開始認為謝珩最後的笑容是對他的警告,但細想來實在又不像,過了許久,他才終于漸漸明白過來一些。謝珩看出他的抗拒,也猜到他如此堅持必然有所隐情,但那番暗含了“見色起意、好聚好散”的話确實傷人,明知道是托詞,聽見時仍然是令人無語。

然而謝珩沒有為難他,也沒有拆穿他,唯一的反應只是很輕地笑了下。

他那一刻在想些什麽呢?

李稚神情莫名發怔,一個人垂着頭在堂前坐了很久,金色的暮光落在他的肩上,他像是咽刀子似的把許多話又重新慢慢咽回喉嚨。他擡起頭看外面庭院中的花草,草木無情,沐浴着閃亮的金光,顧自生生發發,若是人心也能夠和草木一樣,世上的事情或許能夠簡單許多。

李稚忽然用力地按住了額頭,指節寸寸發白。

謝珩一離開大理寺,臉上的表情消失,轉而回謝府,一路上皆在沉思。

謝府門口,一只自京州寄來的匣子剛剛送到,額外還附着一封夾邊密信。

裴鶴從驿使手中接過這兩樣東西,“你先回去。”他拆了信,一邊往回走一邊讀,漸漸的他的腳步慢了下來,一直到把信完完整整讀完,他的眉頭緊擰着,像是不可置信般,嘩啦抖動信紙,重新再仔細讀過一遍,他忽然收好信調頭往外走。

早在數月前,李稚剛投向趙慎那會兒,謝珩就曾下令讓人查了李稚所說的他與趙慎的那段疑點重重的舊情,秘密地交由裴鶴負責。謝珩相信李稚所描繪的故事是真的,但李稚隐瞞了更重要的東西,又涉及到趙慎,他必須弄清楚。

因為李稚只是個平民小孩,底細幹幹淨淨一查就透,于是不久裴鶴轉而從趙慎的方向入手,但一來年代太過于久遠,二來這種巧合的事本身便很難摸查出具體的東西,當時只知道趙慎當年确實去過京州,與李稚偶遇、包括他曾救過李稚都是可能的。

兩個月前,謝珩忽然下令重新徹查此事,他要這件事完整的前因後果,包括李稚與趙慎究竟是如何相識、趙慎所謂救過李稚的細節,還特意強調了一點,查明李稚在京州的生平。收到命令的裴鶴于是下令讓隐尉重新調查,卻在整理李稚的過去時無意中發現了一件事。

李稚自幼喪母,有個父親名叫李庭,據說當年曾倒賣過鹽鐵,二十多年前他帶着兩歲的李稚搬到京州鄉下躲避風頭,一直住到如今。此刻李庭人并不在京州,鄰居說他前陣子離家與朋友去黃州做生意,小半年一直都沒有回來。李稚的信倒是照常寄回家來,李庭說怕孩子擔心自己,臨走前托付鄰居代回信,瞧着一切倒是很正常,然而隐尉循着李庭做生意的脈絡去查,卻始終沒有找見人,當時只是懷疑他是否外出做生意時遭遇了不測,直到雍州那邊傳來消息,原本查趙慎的人竟然在雍州無意間發現了李庭的身影。

這則消息很快傳回到盛京,裴鶴問過謝珩的意思,當時謝珩給的命令是暗中跟着保護李庭,查查他為何會出現在雍州,先別驚動對方。然而隐尉這一跟卻發現這個名叫李庭的人身上藏了個驚天秘密。

謝珩剛從大理寺回來,裴鶴立刻迎了上來,“大公子,京州剛有消息傳回來。”他一向面無表情,此刻眉宇間卻有罕見的凝重之色,事情的走向與他們所有人之前的猜測都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神來之筆,他迫切地想要與謝珩彙報,連等到晚間都來不及。

謝珩看了他一眼,收了思緒,來到書房。

裴鶴道:“雍州剛出了事,李庭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故意裝作失足墜水,隐尉不得不出面救他,李庭發現确實有人在查他,果斷選擇了自盡。”

謝珩聞聲忽然擰了下眉,“人沒事吧?”

裴鶴搖頭:“已經救回來了,目前身體沒有大礙,但他是個太監。”

書房中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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