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萬古人間第一峰
消息陸續從雍州傳了回來。
裴鶴對謝珩道:“朱雀臺案當年,趙元為黃州刺史,得知消息後曾入京觐見景帝,愍懷太子及衛太子妃死後,朝野議論紛紛,他站出來為衛家求情,衛盛躲過一劫,感念其恩情,第三年,趙元遷雍州太守,得到衛盛大力扶持,不久即因功封廣陽王。”
縱觀趙元的生平履歷,只能說這個母姓卑微的皇子牢牢抓住了一生唯有一次的崛起機會,在兩黨相鬥的縫隙間乘着難得的東風異軍突起,并終于成功地奪得了屬于自己的根基,有被天選之意,但從事實來看,并無太多可疑之處。
裴鶴繼續道:“趙元在下屬口中是一位癡人,趙慎的生母身份神秘,名姓地位不高,極可能是奴籍,景帝厭惡血脈有污,趙元于是将她偷偷藏在內宅中,後來她誕下長子趙慎,趙元恐惹得景帝不悅,一直不敢将母子的身份公布,直到朱雀臺案後第四年趙慎才回歸宗籍,不過早在幾年前坊間便傳聞廣陽王府中有位病弱的世子。其母沒有消息,應該是在這四年間已經過世,出于多年的虧欠,趙元待趙慎無微不至,連‘慎’這個字,也取自‘一片真心’之意。縱觀種種,趙慎是他的血脈應該無疑。”
隐尉恐引起廣陽王府的警覺,排查得謹慎小心,但絕對可靠,從現如今的線索看,雖有稍顯巧合之處,但廣陽王府與朱雀臺案确實沒有太大關系。若真的是有人在其中故布疑陣,也不能夠做到如此天衣無縫。至于趙慎與李稚,這兩個人在過去的二十年中除了那次偶遇外确實沒有任何交集。此番季元庭出現在雍州,結合他的口供以及隐尉的摸查,最終也被定性為巧合。目前沒有太多異樣。
謝珩陷入了短暫的思索。
裴鶴道:“趙元性格謹慎,他步步為營才終于得到今時今日的地位,應該不會如此大膽地私藏太子遺孤。”他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完,更何況還是堂而皇之的将人當做親生兒子撫養,只是懷疑,也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衛家查過了嗎?”
裴鶴點頭,“查過了,不見異樣。衛盛死後,雍州變成一盤散沙,其舊部将軍擔心士族清算,自願為趙元所招攬,但兵權卻仍有部分抓在自己手中。将軍們都認為趙元性子懦弱,更欣賞年輕勇武的趙慎,趙慎許給他們的好處也更多。”
“季元庭呢?”
裴鶴道:“隐尉已經确認,當年季元庭只帶了李稚一個人回到京州鄉下,另外那個孩子從未出現過,要麽是分頭逃散,要麽是在逃亡路上夭折了。”說出這句話,說明隐尉已經默認趙慎不可能是皇長孫,但謝珩的眼神卻始終晦沉。
裴鶴道:“大公子仍是懷疑趙元父子,要繼續追查嗎?”
“不用了。”每一條線索都已經梳理得足夠清楚,若确實是精心布置多年的局,能滴水不漏到這份上,再挖掘下去也不太可能有新的證據,反而動靜太大勢必會驚動廣陽王府,謝珩道:“停下一切的試探,別打草驚蛇。”
裴鶴不解,“大公子認為其中仍有不合理之處?”
謝珩沉默片刻,“我希望是我多慮了。”
謝珩讓裴鶴下去了,他自己一個人在書房中多坐了會兒。鐘漏聲點點滴滴,他在腦海中思考着二十年前發生在那片北地上的事情,廣陽王府、衛家、太子、趙元、趙慎、衛盛、季元庭……慢慢的,他又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李稚,他在心中想着那個孩子将來的命運。趙氏血脈已經不能給李稚帶來任何榮華富貴,還要在他的身上加諸數不盡的腥風血雨,以及那些本不該由他去承受的複雜仇恨,這絕非是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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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珩的腦海中重新浮現出那一雙藏滿了心事的眼睛,眼神變得沉默起來。
頂尖政客有種異于常人的敏銳直覺,謝珩的心中已經隐隐有了結論。若趙慎當真是失蹤的皇長孫趙乾,這一對兄弟這次是要回來奪取那本該屬于他們的皇位與皇權。廣陽王府從未滿足于為皇帝和宗室所驅馳,他們一開始盯住的就是九五至尊之位,将近二十年的隐忍不發,這是何等的決心?這把火一旦從他們的手中燒放起來,整個梁王朝都将為之震顫。
謝珩重新陷入了沉思。
賀府中,草木冷冷清清,賀陵正在畫一幅有關玄鳥的畫,他看起來精神與氣色都很不錯,自得病以後,他閑下來畫了許多幅這樣的畫。水墨的玄鳥栩栩如生,披着一身柔順的羽毛,眼睛猶如秋水般美麗,立在高高的枝頭。這是傳說中象征着太平與繁華的神鳥,當國家得到了上天的祝福,玄鳥将會翩然降臨到人間,正像是那些令明君夢寐以求的賢才,它們紛至沓來,而在王朝末代黑暗之際,玄鳥受到上天的感召便會離開。
也有些留戀這美麗人間的玄鳥,它們遲遲地不肯離開,但時候已經到了。賀陵慢慢擱下了筆,廳堂中擺滿了箱子,老仆正在分門別類地整理書籍,他們要趁着冬日來之前啓程離開盛京,否則在半道上遇見風雪,今年許就回不去了。
賀陵将畫好的畫卷拿到窗前晾曬,他來到庭院中,這是個難得的晴朗黃昏,雨及時地停了,黃色的暮光落在屋檐上,到處暖洋洋的,他在藤架下的椅子上坐了,旁邊的茶幾上放着兩本舊書,其中夾着幾封遠方寄來的書信。
老仆對他道:“今年這天冷得出奇,北方已經開始下雪了。”
“是賀蘭山那邊嗎?”
“那又太遠了,是漢陽那兒,聽說下了好大的雪。”
“哦,是漢陽啊。”
“不過漢陽若是下雪,賀蘭山也早該下了吧。”
“嗯,都該下了。”
賀陵又問道:“謝中書何時到?”
“今日尚書臺有要事,謝中書要晚間才能過來,大人先歇會兒吧。”
“他說了是有關何事嗎?”
老仆有些意外地看向賀陵,這話賀陵不久前已經問過一遍,他重複了第二遍道:“應該是為了李稚的事。”
“李稚怎麽了?”
“聽聞他近日愈發變本加厲,在朝中各種倒行逆施,三省官員對此怨聲載道,您上次為他講情來着,說将他罷黜逐出盛京即可,謝中書一直猶豫,今日恐是因為此事而來吧。”
賀陵想了會兒,低聲道:“是這樣啊。”
老仆退下去後,賀陵躺在藤椅上,曬着軟綿綿的太陽,他慢慢閉上眼睛小憩了會兒。
北州第一謀士的崔嘉所寫的《南梁史》被後世奉為史書圭臬,在書中,他将元德十六年到元德十八年作為南梁王朝由盛轉衰的分水嶺,在這三年間,有三位對梁朝而言舉足輕重的老人陸續去世,象征着舊梁時代的終結。無論多留戀過去,但終究沒有人能夠永遠留在過去,從那一年文祖鑄鼎創立偉大的王朝,再到趙熙承天之命中興漢室,歷史的長河奔騰不息,一路往前。
一陣風吹下了窗棂上的透薄畫紙,像是風為玄鳥指引了去路。或許這世間真的有國運這一說,預言中五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還沒有到來,玄鳥先在一個萬籁俱寂的黃昏靜靜地飛離了這座古老的皇都,帶走了王朝最後一縷夢幻的餘晖。
李稚反複回想謝珩那晚臨走前說的那番話,賀陵将要辭官歸隐,他作為學生本該去送他,但以他如今的身份立場,卻只能給賀陵帶來無盡的麻煩。傍晚,結束了一天的日程後,李稚踱步來到了賀府,在街口對面的巷子中待了很久,卻始終沒有走上前去。
等他最終還是決定轉身離開時,賀府的大門忽然砰一聲敞開,伴随着一道凄厲的哭聲,李稚像是被驚醒似的猛地回頭看去。
元德十六年秋,國子學祭酒賀陵于盛京城家宅中與世長辭,沒有遺言,皇帝下令,全國舉喪一月。
在後世史書中,賀陵無疑是梁朝身後争議最多的一位人物,梁朝的史官對賀陵評價極高,《十二門人賦》冠絕千古,人間太華山名副其實。但不久後,後世即掀起了一陣批判思潮,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否認賀陵的地位,作為公認的北州最後一位大儒,這位老人更像是位滿懷憤懑的失意文人,他這一生是孤獨的,沒有任何真正的壯舉,試圖重振科舉也終以遺憾告終,即便是他收的學生,也多為籍籍無名之輩。
從青年時辭官歸鄉,再到老年複起國子學祭酒,最後客死金陵,縱觀他這一生,更像是作為一個政治符號活着,被政客們用來招攬、收服人心,他從未真正參與到梁朝的風雲變幻的政局中,更無從談起他改變了什麽。即便不與當代幾位耀眼的國士相比,只與他的好友謝晁相比,對方的文學成就不亞于他之下,且實打實創造過二十年的太平盛世,然而地位卻遠不如他,後世于是為此争論不休,賀陵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只有梁朝才知道,賀陵意味着什麽。這是一個看不清前路的王朝,北方蠻人虎視眈眈,朝廷畏縮着偏安一隅,政治灰暗,豪強橫行,士族鬥争無休無止,改革政變流血千裏,無數人放浪形骸的背後是內心的恐懼與空虛,所謂的朝生暮死、追求身體上的極致享樂,本質是人心的動蕩不安。
當一個人感到不安時,或許只是片刻的躊躇,但當所有人都感到不安時,随之而來的是永無止境的絕望,這是再運籌帷幄的政客也無法挽回的淪落局面。而有這樣的一個人,如玄鳥一樣翩然而至,他以萬般的博愛收容了那些迷茫困頓的人,撫平不安的人心,指引所有人以方向。
漢家的詩賦沒有絕,離散的人心沒有散,遠離故土的人本該思念家園,他編寫詩傳、拾整書籍、修複鐘樂、大興教化、凝聚人心、傳播思潮,他為所有人驅散黑暗、重鑄理想,他不是一個人的老師,他是千萬人的老師。
國子學的學生們将流芳百代的《十二門人賦》鋪寫在白绫上,白色洪流湧向北方,古鐘遺韻響徹十三州,後世史官的評判在這樣激烈的送迎中不值一提,書中自有太華山,萬古人間第一峰。
賀陵的過世在梁朝掀起了一場巨大的悲潮,動靜之大甚至驚動了北方那個剛剛改革漢化不久的周國。氐人的朝官們不解梁朝人為何要為了一個國子學祭酒的逝去而如此悲痛欲絕,還以為這是何等的大人物,查了一圈,結果發現這人既非皇族,也非重臣,一生也沒有彪炳史冊的成就,就只是寫了幾篇文章而已,這是哪裏來的這麽多人紀念他?
周國的皇宮中有一個人對此也充滿了好奇,不同于其他氐人要麽一頭霧水、要麽一臉輕蔑,皇後周媗專門命人潛入梁朝,取來賀陵生前所做過的十數篇文章,一口氣通宵讀完後,她讓宮女将這卷賦集收錄到自己的書閣中。
在那個落日餘晖流淌的傍晚,年輕的周國皇後披着白色狐裘站在浩如煙海的書籍前,一聲嘆息,“這就是南國的聖人嗎?”
據說,聖人離去,這是國之将亡的前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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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