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風雨欲來(二)

雍州,冬至,休耕,停徭役,過節日。

名叫葉塔什的黑骊在夜晚的長街上慢騰騰地溜達,用頭去頂着王府門口新挂着的燈籠。舉辦宴會的庭院中,武将們喝得東倒西歪,嘴中不斷放聲叫嚷着。高樓之上,趙慎一個人卧坐在躺椅上,讀着李稚從盛京寄來的書信,邊城上空的天幕中砰然燃燒着煙花,彩色光焰映着他的臉,他讀得很認真。

趙慎閱完收好了信,重新仰頭望向頭頂的火海,煙花很快燃盡了,只留下那一輪遙遠的月影,看起來亘古不變。臺階上傳來了慢騰騰的腳步聲,喝了點酒的趙元穿着身素淨的青灰色常服,拾階而上,在趙慎的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看着那蒼涼無限的月光。

趙元道:“霍家世子提前進京,看來今年這冬天怕是不會太平。”

趙慎道:“這西北哪年的冬天太平了,左不過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趙元看向趙慎道:“霍家人若是投靠了士族,再加上青州的桓家,我們可就真的後繼無力了。”

趙慎道:“如霍家這樣的大家族,看似萬衆一心,實則人一多,心就不可能齊,有人想要投靠士族,自然也有人不願意,只不過暫時沒發聲罷了。霍荀在時,霍家風平浪靜,霍荀一死,霍家必亂,只需靜候時機找到那個最合适的人選,将他推上去,霍家未必不能繼續争取。”

趙元贊賞地看着趙慎,顯然對方的話與他心中所想的不謀而合,“再等一等吧,過了今年,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近日雍州城坊間傳聞趙元趙慎父子不合,這并不是碎嘴的人在捕風捉影。趙慎最近确實時而正常、時而不正常,如今便是他正常時候的樣子,但保不準他下一刻就發起瘋來,幹出些連趙元都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比如前陣子趙慎忽然跑到孤身跑到盛京去,沒人知道他是不是腦子壞了。

或許是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對前程感到怨恨,趙慎經常會有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下地獄的沖動,他不顧一切地攫取權力,與趙元作對,偏偏他又是個極有煽動力的将領,雍州城中一大批武将被他挑撥得神經興奮、蠢蠢欲動,這令趙元深感不安,壓制又怕這幫人極限反彈,只能盡力安撫。

此刻的趙慎支着手望着南方,胸前的白虎紋章絲絲縷縷地反射着銀光,眼神悠遠平和,他安靜下來後确實是這樣子的,甚至偶爾給人一種性情柔順的錯覺,只有趙元知道,猛獸無時無刻不在蓄勢待發,哪怕是瀕死,最後一擊也将力破萬鈞。

趙元道:“會好起來的。”趙慎慢慢扭頭看他,他繼續道:“好好調理身體,別顧慮太多,你從盛京帶回來的那孫姓的大夫也說了,仔細調養未必會短折。你是有福之人,我剛帶你回黃州時,那群大夫也說你絕活不了,可你沒讓人失望。”

趙元今夜喝了些酒,說話間不時停頓一兩下,眼睛微微眯着,頗有幾分酒後吐真言的意味,“我在那時就感覺到,你命中注定是要改變這個王朝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你将會有非凡的命運。”他注視着趙慎,眼中閃爍着微芒。

趙慎覺得這番話挺有意思,但沒接話,等着他說下去。

趙元感慨道:“我老了,在我這個年紀,牙齒開始松動,頭發往下掉,皮肉變得松弛,連病痛也多了起來,即便是我想,這樣的身體也不承載不了太多的野心,人到了一定的歲數,都是要服老的,可你的年紀剛剛好。回想這十數年來的日子,我心中愧疚,沒有能夠完成對你母親的承諾,好好地照顧你。”

趙慎終于道:“四叔此言差矣,在我家破人亡之際,唯有四叔甘冒死罪伸出援手,沒有四叔的收留照料,我恐怕早已死在了逃亡路上,四叔于我恩重如山。”

Advertisement

趙慎性格謹慎,這是他時隔這麽些年來又一次當面提起“四叔”這個稱呼,趙元的眼中微微起了些波瀾,許久才低聲道:“好了,早點回去歇息吧。”

趙慎點頭,但卻沒有起身,仍是斜躺在長椅上,神情有幾分懶洋洋的。

趙元起了身,看上去将要離開,卻又停下來,他對趙慎道:“我沒有兒子。”

趙慎一時沒有理解其意。

趙元道:“在我的心中,你早已經是我的兒子。”這一句話與之前那句“我老了”結合在一起聽,便是一句苦口婆心的敲打:我已經老了,身後并沒有兒子,我或許觊觎皇位,但那皇位終究是你的,別再歇斯底裏,也別再做些瘋狂的事情。

趙慎無聲地笑起來。他與趙元打了多年交道,将近二十年沒停過勾心鬥角,早已經把對方看得十分透徹,他自然清楚這是趙元想要安撫住他才打出來的感情牌,但也不是全然信口胡說,一句話幾分假意幾分真情模糊不清,也唯有這樣才能夠令人受用。

趙慎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回答,“四叔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直記在心中。”

趙元也跟着一笑,很難說清楚那其中的意味,他将自己的披風留給了趙慎,“天冷了,你身體弱,多穿一點。”他轉過身離開了。

趙慎看了會兒那道背影,慢悠悠地收回了視線。

每年冬日是十三州長官入京要按例述職的日子,十月份,皇帝的命令抵達雍州,點名召趙慎與趙元入京。皇帝趙徽有着令人發指的疑心病,同時還有對京梁士族深入骨髓的忌憚,除非特殊情況,他每年都要親自寫信把趙元父子倆召進宮,一來是拉攏人心,二來是則是為了一年一度震懾京梁士族。

今年的書信準時到了雍州,趙元與趙慎并沒有起疑,照常着手準備入京。不過期間出了個岔子,換季後天氣轉涼,趙慎的舊疾隐隐有反複的前兆,孫澔作為趙慎的大夫,剛耗盡心血給趙慎換了副藥就得知了他要出門的消息,他不管趙慎要做什麽,只嚴詞正告他絕不能奔波勞頓,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沒事瞎跑什麽”,但有些事不為人的意志所更改,趙慎最終仍是啓程入京,孫澔氣得口不擇言,說趙慎十有八九要死在路上。

或許是真的被孫澔說中了,過了半個月,趙慎果真在路上出了事,原本已經穩定了一年多的舊傷忽然複發,趙慎吐血不止,不得不暫時停歇下來。趙元見他身體狀況突然變得如此之差,也吓了一大跳,忙封鎖了消息,兩人私下商量過後,趙元最終決定今年自己一個人入京,而趙慎則不宜再奔波,留在彭城養傷。

趙慎斟酌過後同意了,他之所以堅持入京,原本也是想要借此機會回盛京再見一面李稚,但當下的情況也出乎他的意料,只能暫時先打消這念頭。

彭城位于衮州邊緣地帶,從地理方位而言,這裏離西北三州已經很遠了,但距離盛京也不近,恰好處在一個中間偏右的位置。值得一提的是,彭城太守祁陽乃是廣陽王府的舊部、當年雍州系将軍中的嫡系之一,此人忠心耿耿,頗為可靠。趙慎天性謹慎,即便病情來勢洶洶,他仍是多行了五十裏路,堅持來到彭城養傷,彼時的他沒有想到,正是這一個下意識的舉動,給了他一次無比珍貴的緩沖機會。

趙慎暫緩入京,趙元的心中反倒是松了一口氣,這着實是因為趙慎自從病後,一日比一日更随心所欲,誰知道他見着皇帝與士族高官會不會突發奇想,這不去倒是正好。趙元安頓好趙慎,臨行前他又停下來,許是覺得趙慎一個人留在彭城自生自滅也容易胡思亂想,怕他發瘋,又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趙慎病得昏昏沉沉,正感到糟心,一擡頭難得被趙元的眼神逗笑了。

趙元對年輕人的想法頗有幾分看不穿,趙慎卻随意地問他道:“父親,倘若士族要将我殺死在彭城,您會回來救我嗎?”

趙元立刻聽懂了趙慎的言外之意,對方是在問,自己會不會借刀殺人除掉他。權衡之下,趙慎若是注定要死,那一定要讓他死的最有價值,沒有什麽會比死在士族手中更有價值,而當下正好是一次栽贓設局的天賜良機。趙慎死在雍州,雍州內部會生疑,但趙慎若是死在外地,普天之下的人都會懷疑士族作祟。

兩個人相識多年,僅僅一個對視就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趙元終于低聲道:“你是我的兒子,我自然會回來救你。”那語氣有幾分無可奈何,像是在指責趙慎整日胡思亂想什麽。

趙慎的神情卻有些意味深長,他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趙元一雙眼睛仔細打量着趙慎,道:“那倘若是士族要将我殺死在盛京,你會來救我嗎?”這話倒是沒有什麽彎彎繞繞,即是字面上的意思,看起來只是心血來潮随口回問一句。

趙慎輕笑道:“您是我的父親,我自然會去救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三兩句對話點明了兩人之間多年來相互利用、相互提防、卻又同生共死的羁絆。趙元也笑了,顯然兩個人都沒有相信對方的話,他拍拍趙慎的肩膀,轉身離開,啓程繼續前往盛京。

盛京城。

高大書架間,李稚正在浩如煙海的獄案中翻閱一本泛黃的冊子,神情很是專注,他将食指慢慢往下劃,停留在一個名字上,岳武,輕輕敲了下。

一個穿着褐黃色袍子的男人從小門低調進入大理寺,跟着侍者來到了後院,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煩請立刻轉交給李大人。”那特意壓低兩分的聲音有些尖細,分明是太監的嗓音,接應的人聽出他話中的緊迫意味,取了信二話不說往回走。

侍者從門外步入,李稚收回神,接過書信拆開看了眼,眼神倏的一變。

那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謝照入宮觐見皇帝。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李稚曾經一度反複地把“謝照”這個名字以及其所代表的意義在心中默念,這是一切因果的來源,一切由此開始,也必然将在此結束,然而當這個名字真的乍然出現在眼前時,李稚卻有種不真實之感,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是:

他此時怎麽會出現在盛京?

“去宮中打探一下。”

“是。”

沒有人知道退居東山數年的謝照究竟是何時來到的盛京,但他确實回來有一陣子了,一直等到今日,他才入宮觐見皇帝。

黃紗飄飛的崇極大殿中,皇帝趙徽忐忑不安地坐在皇位上,身着紫金朝服的謝照立在壁階下,光影緩緩交織。

謝照進獻了一封密信,董桢親手将那封信呈遞給皇帝,皇帝看着那封薄薄的信,臉上的肌肉有不易察覺的輕微抽搐,最終他仍是慢慢伸手将信拆開讀了起來。

董桢離得很近,他親眼觀察到皇帝臉上的神情由不安轉至疑惑、憤怒、最終完全僵硬的全過程,仿佛是鑄劍爐中漸漸凝固的鐵水,甚至能夠清晰地從他的眼中看見放大的裂紋。

董桢心中驚疑,不留痕跡地用餘光去掃那封信上的內容,泛黃的信紙透着光,短短十數行黑色的小字,輕飄飄好似是懸浮在光塵中,他看着看着忽然也愣了,這其上的每一個字都在講述着背叛、仇恨、血火,升騰着飄散開,一點點地焚毀皇帝的理智。

皇帝猛地把那張紙摔了出去,手砰一聲用力地按住龍椅,“這是什麽?”

還是壁階下的謝照打破了這份平靜,他拱手請旨:“請陛下降下旨意,誅殺亂臣賊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父 子 情 深

【bgm:你這一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拼過命?】

趙元:所以你真的會來救我嗎?

趙慎:……哎呀我随便說說啦。【乖巧.jpg】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