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風雨欲來(三)
金吾衛傾巢而出。
送信的侍者還未離開清涼臺的地界,驚天動地的馬蹄聲從街道盡頭傳來,他驚恐地擡頭看去,二十幾匹黑棕烈馬一字開道,黑雲似的高大金吾衛橫戟截去他的去路,胸前的金蛇紋章個個熠熠生輝。
“天子有令!城中百姓一律不得離京!違者即斬!”
受驚的飛鳥刷的一下掠過灰色的天際線,從盛京城的高空往下俯瞰,大大小小的城門迅速封禁,金吾衛如分流的黑潮從朱雀大街沖湧向四面八方,頃刻間席卷整個盛京城。京城現下共有三支城禁軍,為了防止彼此勾連謀逆,平時嚴禁互通消息,若僅僅是皇帝剛下達的命令,不可能如此大規模又迅速地将守衛調動起來,這至少已經提前布局一月之久,竟是沒有走漏丁點風聲。
大理寺中,天色漸漸暗下來,李稚莫名感到陣陣不安,謝照早已退出政壇,他為何會忽然入京面聖?他是來做什麽的?李稚沉住氣,等宮中傳來進一步的消息,正在這時,他突然收到了另外一則令人意外的消息。
蕭皓進屋,迅速對着李稚道:“京州剛傳來消息,季元庭失蹤了。”
李稚的神情一瞬間變得恐怖。
事情要從今年九月份開始說起,李稚已經從趙慎口中得知,在他幼年時搬來隔壁的教書先生蔣旻乃是趙慎所安排的謀士,為得是教他讀書識字、明辨是非。季元庭離開京州後,蔣旻一直代替季元庭與李稚互通家書,然而九月份時,蔣旻寄來的書信卻忽然變得古怪起來,言語間像是在暗示李稚些什麽。
李稚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暗中派人回去查看。那密探僞裝成商旅在蔣旻家中借宿一晚,蔣旻暗示對方有人正在監視自己,雙方以夜間點燭火的方式巧妙地傳遞消息,确認了彼此的身份。使者從蔣旻口中得知最近有人在京州調查李稚,心中一驚,次日離開後便立刻按照季元庭提前留下的方式想要聯系上對方,卻也正是在此時,他發現季元庭失蹤了。
季元庭的失蹤有許多可能,但謹慎起見,恐怕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季元庭是被人找到了。而這就意味着李稚的身份已經暴露,或者說即将暴露。使者立刻将消息分成兩份,一封寄給趙慎,一封寄給李稚,後者剛好于今日封城前送到了李稚的手中。
李稚讀完那封密信,眼神意味不明,就在此時,朱漆大門忽然被粗暴地撞開,李稚刷得擡起頭看去。蕭皓立刻擋在他的身前,皺眉看向迎面如黑潮般擁來的金吾衛,手去摸腰間的劍。李稚的眼中有寒芒一閃而過,他支着手坐在上座沒動。
大理寺的侍衛反應過來想要阻攔,卻被對方蠻橫地撞開,他們整齊劃一地朝着李稚走過來,蕭皓随機應變,走上前去交涉。在李稚的眼中,一切畫面都像是放慢了,腦子在飛速地轉着,另一只手随意地輕撇了下,那封薄薄的密信飄入腳邊的暖爐中,瞬息間燒成了灰燼。
那金吾衛的首領越過蕭皓,來到李稚的面前,“李大人,陛下有令,城中戒嚴,官員無诏不得離京。”
話音剛落,一個人被提着後領推摔到李稚的面前,正是李稚派去給趙慎傳遞消息的那位使者,他看起來已經吓得只有三魂沒了七魄,渾身蜷縮着發抖,顯然被人拷問過,兜裏那封原本要寄給趙慎的信也早已不翼而飛。
李稚與那魂飛魄散的使者對視一眼,重新擡眸看向那金吾衛的首領,對方道:“宮中另有诏谕,近日城中風聲嘈雜,即日起留您在大理寺中,萬勿出門,恐招惹麻煩。”
李稚問他:“這是陛下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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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直視着他,“自然是陛下的旨意。”
李稚示意蕭皓将地上的侍者好好地扶起來。金吾衛首領打量他的眼神帶着幾分剖析的意味,李稚的臉上并不見被冒犯的震怒,只是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我們理應聽诏。”說完便轉頭提醒吓呆了的仆從給客人上茶。
金吾衛首領見李稚如此心平氣和,沒有亂擺高官的譜,也沒有如其他官員那樣驚慌失措地叫嚷着要見誰,反倒多了兩分客氣,沒有過多為難他,只示意部下從內部水洩不通地圍了大理寺,嚴禁任何人員出入。他拒絕了茶水,從始至終沒有透露更多的消息,李稚也明白問不出來,不再多費唇舌。
一旁的蕭皓看向李稚,他正因為剛得知季元庭的失蹤而暗自感到心驚膽戰,李稚則是一言不發地喝着茶。李稚已經明白城中出了事,但手頭的消息卻并不足以讓他判斷到底是什麽事,唯有先沉住氣。
李稚嗅到了強烈的危險氣息,但他有種直覺,這件事目前為止并非是沖着他而來,很快他确定了自己的直覺是對的。不只是他,京中所有親近廣陽王府的官員全部被金吾衛所控制,甚至連一些平時立場模糊的官員也遭受了無妄之災,而與此同時,盛京城周邊的骁騎營等軍隊正陸續奉诏來京。
一切的舉動都是為了封鎖消息,李稚忽然就想明白了,是為了引趙元入京。
謝照深知趙元此人謹小慎微,且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風吹草動都會驚醒他,所以他并沒有提前周密布局,而是掐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在趙元将要抵達盛京時才動手,雷厲風行地将所有能向趙元傳遞消息的人全都牢牢控制住,同時以皇帝的名義繼續召見趙元,這樣一整套行雲流水的招數當頭砸下來,盛京城中如李稚等人被打得措手不及,等消息再傳出去時,也已經太遲了。
這一局棋,雖是今日才落下最後一子,但實則已經下了很久了。
落着昏光的庭院中,謝照将一枚黑色棋子擺到了棋盤上,他默然地注視着。小小的棋盤上白線分出無數的方格,其中仿佛有五岳向上拔地而起,山川河流縱橫交錯,日月星辰普照着十三州的王土,令人遙想起那些氣吞萬裏的歲月。他曾經為了保護這座風雨飄搖的王朝而殚精竭慮,如今這具身體正不斷地老衰,而他也正走向命運的終點,這将是他為這個王朝所做最後的一件事情,他不得不做。
他知道,這是最後一局了。
他一直靜坐到了天黑,仆從拎着燈籠從外進入,低聲對他道:“廣陽王已入宮。”
他緩緩垂了下眼眸,起身往黑洞洞的屋內踏步走去,兩個字輕如光羽,“更衣。”
皇帝趙徽已經數日不曾枕眠,眼前所見皆為魑魅魍魉,一閉眼渾身如墜惡鬼地獄,終于他等來了趙元入宮的消息。他屏退所有的宮侍,孤身一人在燈火輝煌、黃紗漫飄的崇極大殿中接見了風塵仆仆的趙元,在面對着這個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兄弟,皇帝仔細打量了他很久,直到趙元在這份漫長的凝視中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皇帝才開口問道:“趙慎,是先太子的兒子?”
一句話有了沉甸甸的重量,珠子似的抛落在了趙元的面前,趙元的神情忽然隐去了。
趙徽并沒有表現得暴怒,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眼神流露出一種近似哀傷的光,他疑惑地問道:“為什麽?”
趙元拔高聲音道:“無稽之談!”
話音剛落,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來。趙元察覺到背後的注視,他轉過身去,在看清那張熟悉的臉龐時,一瞬間沒了聲音。
謝照。
空曠寂靜的皇宮大殿中,皇帝渾身顫抖地着坐在皇位上,唯一一束暮光卻直直穿射黃紗,投在對面而立的趙元與謝照身上,兩人一個背光,一個走在光中,互相注視着對方,腳下的影子逐漸旋轉融彙,像是黑色的交鋒。
不久,诏令自皇城深宮出,召正在彭城養傷的趙慎入京。
李稚自從被金吾衛禁足在大理寺中,便隔絕了與外界的往來,一舉一動全都受到嚴密監控。按照時間推算,他估計趙元應該已經入京觐見皇帝,但奇怪的是,城中沒有出現任何動蕩,金吾衛也沒有額外的舉動,趙元一進入那座皇城便好似徹底人間蒸發,這古怪現象進一步證實了李稚心中的猜想:
廣陽王府出事了。
李稚在腦海中反複推想這陣子發生的一切:謝珩離京、謝照忽然重回盛京觐見皇帝、城中戒嚴加倍消息被嚴密封鎖,迅速調動起來的骁騎營與禁衛軍、一入宮便消息全無的趙元。一切拼湊在一起,隐隐有二十年前那樁血案的影子,真相早已經呼之欲出:
趙慎的身份洩露了。
如今這座城中密布天羅地網,只等趙慎來投,一旦趙慎真的準時抵達京城,一切都将無法挽回。李稚深知自己必須将消息送出去,阻止趙慎進京。
當晚,一個人出現在了長公主府門外。夜色中,長公主府的大門開了半道,有金吾衛在其中出入。那人袖中藏着李稚的書信,躲在巷子暗處觀察片刻,轉而擡腿向另一方向走去,在靠近八角巷的地方,他停下來,用手在牆上輕輕叩了兩下,聲音像是鳥雀輕啄,那道牆是空心的,裏面連通着公主府花園的東南角,沒一會兒,裏面傳來了同樣的聲音,示意他繼續往前走。
他又往前多走了一陣,七拐八拐最終來到了一道暗門前,門從內稍微打開了一條縫,裏面的人仔細地觀察着他。
“何事?”
“我奉大理寺卿之命而來,求見長公主。”
“京中戒嚴,誰也不能出去,長公主亦須遵循皇命,你回去吧。”
“無意叨擾,實乃是事出緊要,我家大人問,能否借長公主的玉令一用?”
對方沉默片刻,沒一會兒腳步聲響起來,應該是回去請示了。
公主府的內宅一片安靜,爐子中炭火無聲地燃燒着,趙頌正坐在床邊哄着小郡主睡覺,等孩子睡熟了,她伸手幫她輕輕摘下發間的金翠。曹江進入房間,在屏風前停下,趙頌扭頭看了眼,她剛一起身,小郡主忽然醒了,睜着惺忪的睡眼看她,“祖母,你要走了嗎?”
趙頌摸了摸她的小臉,笑道:“沒有,祖母沒有要走,睡吧。”
小郡主乖巧地點頭,重新鑽進被窩安心地睡了過去,趙頌仔細幫她掖了下被子,而後起身來到長廊外。屋宇間有明亮的燭光在不停穿梭,能看出公主府中也早已經遍布金吾衛,趙頌與廣陽王府交好是衆所周知的事情,此次清查她也遭到了波及,但畢竟鎮國長公主的身份尊貴,禁衛并不敢如對待李稚那樣粗魯地對待她,更不敢私自闖入內宅。
趙頌問道:“怎麽了?”
曹江回道:“大理寺卿派人過來,說想要借用您的玉令。”
趙頌忽然冷笑了聲,“他倒是好本事,這會兒還能遞出消息來。”
這些日子看下來,趙頌已經猜到是廣陽王父子鬧出了幺蛾子,只是不知他們到底幹了什麽捅破天的事,竟是能惹得皇帝與謝照一同出手,甚至還連累了她。謝照退仕多年此番忽然複出,本就令人意外,但皇帝的怒意則更令人費解,如今京中全面封鎖了消息,誰也不知道內情,她只覺得頭疼,這趙家子孫的确沒有一個指望得上的。
趙頌了解皇帝,她這個弟弟真的震怒起來,沖動之下做事不計後果,但她卻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不管趙慎父子是犯了什麽樣十惡不赦的罪過,也決不能在此刻鏟除他們,否則趙家皇權好不容易有了那點希望,瞬息間又被潑滅了,這對皇權将是一次重創,以後想要再扶持能與士族抗衡的宗親難于登天。
趙頌也想阻止趙慎入京,然而她的命令卻被困在長公主府中,李稚找她幫忙是對的,此時唯有她能夠暗中調動關系将消息送出城,而只有他們兩人合力,信才能準确無誤地送到趙慎手中。
曹江已經取來了鎮國長公主的玉令,但他的臉上卻有幾分擔憂,看外面擺出來的陣仗,一旦此事出了差池,或是李稚走漏風聲,便是将長公主府也牽連進去了。他用眼神再次詢問趙頌的意思,趙頌顯然也深知其中的利害關系,沉默良久,對他道:“送過去吧。”她重新回頭看向外面的燭光,一雙眼含着隐約的光亮,平靜閃爍,“天佑趙氏。”
曹江低聲道:“是。”
雙方打通關節後,書信被立刻轉手遞出城,追趕着皇帝的旨意前往彭城。
李稚在得知書信有驚無險地被送出去後,暗自松了口氣,然而他的一顆心卻始終沒能夠放下來。若事情當真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那麽這場腥風血雨才剛剛開始。除了士族以外,不可能有人專門調查他的身份,季元庭的失蹤如一把利劍高懸在所有人的頭頂,退一萬步說,即便是他的身份還沒有洩露,但趙慎那邊明确已經出了事,他作為廣陽王府安插在京城的心腹,絕不可能逃掉這場即将到來的血腥清洗。
他必須馬上離開盛京,但從眼下的情況來看,這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漆黑一片的房間中,李稚孤身一人靜靜坐着,雙手用力地按着額頭,一刻不停地思索,他在擔心季元庭,也在擔心趙慎,腥風血雨已經撲面而來,沒有人能夠救他,他得想辦法自救,逃離這座城,活下去,去見趙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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