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一年又一年,吹倒金陵城

謝珩剛離開謝府,心境尚未平複,裴鶴追了上來,他剛剛得到了一則消息,立刻趕過來和謝珩彙報,“大公子,李稚那邊出事了!”

謝珩瞬間停下腳步,看向裴鶴。

裴鶴道:“我們的人一路跟着他到了鳳凰城,他像是早就察覺有人跟着他,借着換乘馬車之機把人甩下了,等侍衛發現時,他已經不知去向,馬車裏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他孤身一人,身上傷勢也不輕,沿途州郡的人都在追捕雍州亂黨,照理說不該一點音訊都沒有……”裴鶴在謝珩的凝視中,聲音愈發低下去,“但奇怪的是,像是石沉大海,再沒找得到他。”

謝珩站在原地很久沒出聲,風雪大片地披落在身上,他終于低聲道:“找到他,裴鶴。”

裴鶴精神正緊繃着,立刻點頭,“是!”

謝珩無法想象李稚如今的處境,各州郡都在動亂,尋常人寸步難行,他一個人,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身上還有重傷,現下已經是深夜了,風雪一刻也沒有停過,他此時此刻又是在哪裏?謝珩這一生鮮少後悔,卻在這一刻反反複複地回想着李稚最後離去的那道背影,心中刺痛般生出追悔莫及,或許,不該放他離開的。

岳武将軍府中,岳城安頓好了妻兒,留下一封告罪的遺書,起身朝着屋內走去。趙元死了,大清算不可避免,他勢必要為當日的不戰而降做一個交代,若是任由憤怒的士族繼續追查下去,他手下将士也将與他同罪,還會禍及彼此家人,唯有他自殺謝罪,将整件事情定為延誤戰機、畏罪自盡,才能在風波未起時終結此事。

他比誰都看得清楚,從叛亂失敗的那一刻起,他的結局就只能是死,對他而言,這其實稱得上是一種解脫,二十年了,他終于可以問心無愧地去面見他的父親。

逝者的魂魄如風一般消散,無論天底下的人是如何想的,風雪不會管顧人的心情,任由王朝興衰枯榮,它顧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紛紛揚揚地下着,一年又一年,吹倒金陵城。

廣陽王府倒臺後,雍州作為戰果被一擁而上的霍家人瓜分殆盡,雍州将領死的死、降的降,也有忍氣吞聲的,守着一畝三分地不吭聲。像雍州這種武将雲集的戰略要地,在太平年份有強權坐鎮還好,一旦強權跌落,又沒有取而代之的勢力,混亂便開始嶄露頭角,已經有人從西北亂象中嗅到危機的氣息,周圍士族紛紛遷往南方,這無疑是“鳳凰城之變”帶給雍州最深遠的影響。

至于說李稚,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裴鶴在雍州沿途找了個遍,根本沒有他的身影,他像是徹底人間蒸發,幸而也根本沒人在乎他,在盛京高官的眼中,李稚不過是趙慎在盛京扶植的鷹犬,趙慎都死了,他養的鷹犬還能翻出什麽花樣?任是李稚逃到天南海北去,只要他一出現就能夠輕而易舉地滅掉他,若是他一輩子不出現,那便當做他已經死了,不值得耗費太多心力。

一切看似重新平靜下來。

與京畿一衣帶水的崇州,山腳一間舊宅中,孫澔正卷着袖子坐在小院中,用兩指碾開草葉嘗着味道。他将草藥投入壺中,控制着火候慢慢煎煮,守着那跳動的火焰,忽然無聲嘆息。在他身後的茅草屋中,蔡旻正坐在床邊,握着昏迷不醒之人的手,靜靜地注視着他。

孫澔始終覺得,收治趙慎大約是他命裏逃不開的一道檻,當日趙慎率兵進攻盛京,他原本已經離開,可思來想去心中卻始終放心不下,最終還是駕着馬車折返回來,結果正好在盛京城外撞見幾個前來追他的趙慎部下,一群人神色驚惶猶如天塌下來一般,他一問才知道,趙慎果真出事了。

那一日真武門破,趙慎經由城南進入皇城,一切原本都在照計劃進行,然而趙慎剛一入宮忽然吐血不止,俨然是身體徹底潰敗之象,彼時正是最關鍵的時刻,為了穩定軍心,趙慎果斷封鎖住消息,命副将代替自己宣布李稚的身份。

部下們完全慌了神,第一反應是找大夫,卻發現孫澔早已出城,彼時趙慎已經吐血過多昏死過去,部下們只能一邊按照趙慎的命令重新安排崇極宮事宜,另一邊拼命去追回孫澔,為了節約時間,他們先将昏迷不醒的趙慎帶出了皇宮。

孫澔被他們架至皇宮外,一掀開車簾便看見全無氣息的趙慎,他二話不說立刻上前施治,剛吼着把人扶起來,一聲轟天巨響從遠處傳來,馬車當場被熱浪掀翻,孫澔下意識撲上去護住趙慎的頭,駕車的參将眼疾手快一刀劈開缰繩,受驚的馬筆直地沖了出去。

衆人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扭頭看向那火光的方向,地動山搖中,皇宮有如熱蠟在火海迅速坍塌崩毀,在場所有人都瞪着眼睛驚呆了。還是孫澔心系自己的病人,天塌下來也要排第二,朝着衆人吼道:“先救人!”

衆人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上來幫忙,一幫人背着傷勢沉重的趙慎來到梁淮河,此時沿途所見的街道已全都空了,趙慎的心腹背着他徑自穿過街巷,沖入歌姬坊,用力地拍打一扇緊閉的門,砰砰聲完全被淹沒在爆炸的雜音中。

二樓,蔡旻正坐在窗前目不轉睛地看着遠處皇宮上空的紅色火龍,忽然身後房門被一腳踹開,木屑飛了大半個房間,她猛的回頭看去,十七八個全副武裝、渾身是血的男人出現在她的房間中,所有人都不眨眼地盯着她。

“找艘船!”

紛亂的回憶戛然而止,蔡旻将被子輕掖了下,她仔細注視着那張沒有血色的臉,輕聲道:“你不能夠留下他一個人,他是我們的家人,外面太危險了,讓我們一起去找他。”握着那只粗糙的手,她又道:“我還有一件事從未告訴過你,等你醒過來了,我再講給你聽。”她慢慢握緊了那只冰冷的手,臉上卻并沒有脆弱神色,她心中堅信,這個人一定會醒過來。

自從那場激烈的對峙過後,謝珩與謝照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雖然同在盛京,父子倆卻再也沒有見過面,也沒有通過消息。謝照終于意識到,他這個兒子比他想象得還要特立獨行,說好聽些是有自己的主見,不好聽些則是不明時務。

作為士族的掌舵人,不能維護士族的地位,乃至于趙慎以武犯禁威脅京師,在謝照的眼中,這本就是謝珩的失職。他重病纏身,本該在最後的日子中頤養天年,卻不得不來到盛京處理禍患,而作為兒子,卻侮辱父親是千古罪人,這真是天下聞所未聞之事。

連趙元的養子都知道拼命救自己的父親,而他的親生兒子卻視自己如仇寇,真是一樁惡業。得知謝珩将趙慎的黨羽從輕發落,并以和緩方式平息寧州叛亂時,謝照終于吩咐下去,“看來他是真的不願做士族的兒子,既然如此,便讓他去做想做的事。”

底下聽命的人不明前情,聞聲面面相觑。

謝照曾經相信,謝珩是一位出色的繼任者,足以挑起京梁士族的大梁,大約是沒有親自撫養的緣故,謝照總覺得這個兒子的性格脾氣并不像自己,但也不像他的祖父謝晁,這并不是壞事,清醒得像是山中高士,卻又有着最普世的慈悲,這是聖人的心性,他從前偶爾也會感慨:這樣的人竟然是自他所出?

都說父親總是更喜歡與自己相像的孩子,但他卻沒有這份執念,他是發自真心地欣賞謝珩,并由衷地相信這個兒子将來一定能比自己更有所作為。謝珩有意改革思變,他便主動選擇歸隐,将位置讓出來,誰又能說,他這樣做不是對謝珩充滿了期待?

然而謝珩令他大失所望。

他這個兒子确實有才能,但唯獨令他沒想到的是,謝珩心思偏了,他要異想天開地賭上士族與梁朝的前程,去飼養西北的毒蛇猛獸,甚至有犧牲掉士族也無不可的決心。謝照終于後知後覺,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照着謝珩的做法,士族的根基恐将毀于一旦。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起将來的事情,他有意從謝珩的手中收回下放的權柄,這無疑是想要給對方一個教訓,讓他認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以及想清楚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麽。

謝珩收到尚書省傳來的消息時正在官署中,他合上手中的文書,啪一聲悶響。

父子之間的鴻溝深壑,兩代政客之間的對立碰撞,如無底漩渦一般撕扯着人心,而表現在外的,便是雙方圍繞着權力展開的争奪。

梁朝官員一開始并不解謝家內部風起雲湧的權力鬥争,明明寧州叛亂已經被有驚無險地平定,照理說盛京也該漸漸平靜下來,可沒想到此時謝家內部卻要分道揚镳,古來父子同心同德,這做兒子的與父親還能有說不開的仇怨嗎?謝照就這麽一個親生孩子,謝珩又有古君子遺風,這父子倆都是絕頂聰明的人,能在明面上鬧成這樣也是令人錯愕。

三省當中,國子學與中書省自然追随謝珩,老一派的士族高門如韓國公則是偏向于謝照,但雙方都沒有劃清界限這一說,原因無他,謝照年紀大又多病,将來建章謝氏的家業勢必要交給謝珩,父子矛盾再深也不能夠帶到黃土隴中,說不定明天就渙然冰釋了,衆人剛開始都沒覺得這是個天大的事。

然而事情這一路的發展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先是謝珩以“撫慰雍、寧兩州百姓”為名,駁回了朝廷關于追責雍州其他将領的提議,除了趙慎、趙元、杜勳這三人外,其餘無論是臨陣倒戈亦或是主動參與謀反的将士皆輕罪處置,下令十三州境內停止搜捕亂黨,并替換掉謝照先前安排的官員,任命背景平平的吏部給事中楊玠作為新任雍州刺史前往當地處理善後事宜。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他下令中書省與尚書省分制。所謂的“分制”便是在事實上将兩省分開管治,各自為政,互不相通,衆所周知,梁朝廷最重要的機構是三省,而其中尚書、中書兩省更是權力彙聚的中心,天下政令九成皆自此出,謝珩此時提出分制,看似是消除官僚機構臃腫的弊端,本質上卻是分割權柄,将尚書省的話語權大幅度削弱,他之所以能夠雷厲風行地換掉新任雍州刺史、阻止繼續追責叛黨,也正是源自于此。

若說謝珩的諸多舉動已經令許多人心驚膽戰了,那謝照的反應則更是出人意料。寧州大屠殺後,僥幸逃過一劫的幾個謝氏族人來到盛京避難,其中有個叫謝晔的年輕人,生的斯斯文文,他是謝照堂弟謝燃的兒子,在親眼目睹父親與兄弟姐妹慘死後,他前來盛京投奔謝照。謝照對他一見如故,又想到少時與堂弟在湖心亭讀書的日子,悲從中來,一把握住他的手,他的原話是:“別怕,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父親,這兒便是你的家。”

謝照将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過繼到自己的名下,作為自己的兒子,并安排他就職尚書省。這消息自謝府一出,所有人均是心中一凜。

若是放在平時,一個剛剛失孤的孩子,謝照憐愛其孤苦伶仃将其收養,也并非是多令人震驚的事,但重點在于,謝晔已經弱冠成年,且他是謝燃僅存的一個孩子,謝照将他過繼到自己名下,謝燃這一脈自此絕嗣,這于情于理都不合,再聯系之前謝家父子離心的傳聞,他這舉動背後真是飽含深意。

謝珩對此并沒有任何回應。

謝府看似風平浪靜,實則底下一直暗潮洶湧,雙方矛盾最深的點,其實還是那遠在千裏之外的雍州。雍州叛亂雖然已經平定,但後續引起的一系列風波恐十年內不會結束,謝照清除完廣陽王府滲入京城的勢力,轉頭便想清算雍州将領,其目的自然是将雍州當地舊勢力一掃而空,否則那片土壤上遲早還要生出新的毒草。

京梁士族本就厭惡西北武将,又因為寧州大屠殺而憤怒不已,他們不遺餘力地支持謝照,一旦真的開始清算,對當地而言那勢必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浩劫。在這樣一片憤怒激湧的情緒中,雍州之所以還能平靜如初,是因為謝珩已經從寧州屠殺的泥潭中抽出身來,他力排衆議壓着這件事沒放,正如他寫給桓禮的信上所說:“雍州已遭受太多苦難,王珣家事不能夠複演。”

桓禮的回話是:“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但盡我所有。”

真正的邊将是心如明鏡的,廣陽王府的倒臺對西北而言是一次重傷,那片多災多難的土地再經不起更多動蕩了。

雙方就如何處置雍州正面對峙,誰也沒讓一步,到了這時,朝廷中的明眼人終于看出來,謝家父子矛盾确實激烈,這是已經将家事混到朝政中來了,在推崇“孝道”且家規森嚴的建章謝氏門中,這簡直是如天方夜譚一般的事情。

祖宗家法在上,千百年來,不孝是公認的死罪。梁朝有律例在先,父母可以将不順的子女狀告上堂,輕則流放重則處死。無論是世情還是國法,謝珩對抗自己的父親,這都是大逆不道,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一切聲名、地位、甚至于謝家人的身份,都可能頃刻間失去,沒有人知道謝珩究竟為何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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