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人生苦短啊,他只是有那麽一點不甘心
這一晚,謝珩在中書省待到深夜才回來,寧州叛亂、雍州事宜、三省權争,需要他處理的事務太多,難免有兩分疲态,唯有那雙眼睛卻始終清明銳利,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他坐在馬車中,一切空了下來,他的心中在想一件與朝局紛争無關的事,想得有幾分失神。
他這幾天連續做一個古怪的夢,他夢見一望無際的衰草地,黑暗中紛紛揚揚地下着雪,李稚渾身衣服濕透,一直在往前走,像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他跟在李稚的身後,忽然見李稚一腳踏空摔了下去,他沒能抓住他。李稚磕在河石上,鮮血順着臉頰往下流淌,他像是睡着了一般躺在衰草中,透明的雪花漸漸覆蓋了臉龐。
謝珩喊他的名字,但那一幕像是隔着千山萬水般,一切聲響都無法傳過去。他反反複複地夢見這個畫面,一夜過去,醒來時仍是晃神不已,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漫上心頭,乃至于他今日在中書省處理政事時都感到恍惚。
烏木棧道旁,一只漆灰色的野凫雁簌一聲落入池塘中,謝珩不自覺地停住腳步,轉過頭望向不遠處的寒塘雁影,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沒繼續往前走,在他的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小道上出現一個模糊的身影,謝珩忽然回過神來,心中像是感覺到了某種震動,眼中的波光輪轉起來,他回頭看去。
侍衛的警戒心強,直接喝了聲,“誰在那?!”當那道身影慢慢走進光中時,侍衛有些意外,退後道:“二公子。”
在看清那張臉龐的一瞬間,謝珩眼中的光滅了下去,他注視着謝玦,“是你?”
被點名的謝玦站在雪地中,兩只夜貓似的眼睛閃爍着,他低聲喊道:“哥。”
謝珩的視線掃過謝玦肩上成塊的水漬與落葉,“在等我?”
謝玦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半天才道:“父親把謝晔過繼到家中來了。”
謝珩道:“我知道。”
謝玦的話一下子被堵住了。
謝玦的确是專程來找謝珩的,這陣子謝家的割裂他看在眼中,父兄不合,朝野議論紛紛,他看了難受,雍州叛亂時,他跟随謝珩一起去接回母親桓郗的棺椁,一來一去正好錯過京中大變。作為本家年紀最小的晚輩,他本沒有資格置喙謝照與謝珩所做的決定,但見到他們兩人針鋒相對,心中又實在難過,每日只能躲到外面假裝看不見,直到他聽聞謝照過繼了個兒子回來,他再也坐不住了,前來找謝珩。
然而等真的見到謝珩後,他卻又啞然,他要說什麽呢?
謝玦孤零零地站在婆娑竹影中,終于道:“哥,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變了一個人。”
謝珩沉默片刻,“為何這麽說?”
謝玦這一口氣實在憋了太久,今日終于鼓起勇氣,像豁出去般不吐不快,“趙慎起兵謀逆,趙元一手策劃寧州大屠殺,他們是板上釘釘的亂臣賊子,應當得而誅之!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謝家,我們與父親才是一家人,你為何對亂臣賊子如此寬容,而要對父親步步緊逼,這不是教親者痛、仇者快嗎?”
謝玦絕非心向謝照而前來指責謝珩不孝,相反,謝家他最崇敬的就是謝珩,一生只對謝珩心服口服,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想不明白謝珩究竟為何要這樣做。這陣子朝堂上的血雨腥風他全都看在眼中,他實在忍不住了,“哥,難道說你真的要親手毀掉謝家嗎?就為一個本就惡貫滿盈的廣陽王府?就為了一個李稚?!”
謝珩聽到他提起李稚,眼中有波瀾一掠而過。
謝玦脫口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過于激動,竟是口不擇言了,他的聲音迅速低下去,“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聽說你派裴鶴去雍州尋找李稚,我是說,我……”
謝珩道:“我讓裴鶴去尋找李稚,是因為他是無辜的,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毀掉謝家,而是想要保住它。”
謝玦微微發怔,顯然并不能理解。
謝珩卻并沒有多加解釋,注視着他道:“你從小居于內宅,眼中所見均為小家之事,雖然也進過軍營,但到底沒見過真正波瀾壯闊的天地。你也到了該思考自己想做什麽的年紀,去青州從戎吧,将來你能在外面找到你想要的東西,屆時就不會迷茫了。”
謝玦有幾分遲疑,“去青州嗎?那裏有我想要的東西?”
謝珩道:“或許有。”
少年漆黑的眼睛盯着長兄看了很久,他依舊無法明白對方話中的深意,但最終,對兄長無條件的信任壓過了他心中那份懷疑,又正好家中的氛圍他早已不堪忍受了,思考片刻,他沉聲道:“我會回來的。”
他一拱手對謝珩行禮告辭,動作利落果決,說走就走,直接轉身離開了。
謝珩望着那道遠去的背影,寒塘雁影一掠而過,将所有複雜難辨的思緒帶向那遙遠的地方,一個個都陸續地離開了,這諾大的謝府也仿佛一瞬間變得冷清起來,他站在原地,沒有說什麽。
兩日後,謝照與謝珩終于又見上了一面,卻并非是在家中,而是在尚書省的官署中。
空曠的大堂中沒有其他官員,謝照用手臂支撐着上半身,坐在太師椅上望着謝珩,“今日皇帝批了楊玠的上疏,雍州文武官員陳設不變,地方照舊各履其職,三省分制也順勢推了下去。”他語氣低緩,一生鐵腕的政客終于遇到了比他更強硬的人,令他也不禁喟嘆,“你是大獲全勝啊。”
這一場圍繞着雍州展開,看似是西北與盛京的拉扯,實則是謝府內部相互傾軋的權鬥,最終以謝珩幹脆利落地換掉雍州刺史、謝照主動妥協而告終,其實結果從最一開始就已經注定,謝珩必然會贏,原因不複雜,更談不上雲谲波詭,簡單四個字便說完了:
謝照老了。
他正值壯年時都沒能掌控這個兒子,如今謝珩在盛京政壇耕耘已久,而他卻是離權力中心越來越遠,離死亡越來越近,怎麽可能鬥得過比自己更年輕、更善經營的謝珩?其實他自己也早已預見這一點,否則在設局誅殺趙慎父子時,他不會提前調走謝珩。
他此番本想警告謝珩,卻最終不得不承認,盛京城已不是他們上一代政客能做主的地方了。此刻的他坐在暮光昏沉的大堂前望着年輕的謝珩,忽然回想起多年前也是在這同一個地方,他的父親謝晁辭官退仕那天,走出大門時忽然回頭望向他,直到這一刻他才終于後知後覺地理解了那道眼神。權力是殘酷的,它從不會真正屬于誰,年輕時翻雲覆雨等閑間的政客,一旦老了,那也不得不黯然退場,這裏仍然是權力的中心,但已不再屬于他了。
人生苦短啊,他只是有那麽一點不甘心。
謝珩道:“母親的棺椁已接回寧州祖地,父親歸鄉後可以多去看望她。”他将那封三省分制的文書放在案上,暮光層層疊疊地沖湧着,謝照注視着那張不遠不近的臉龐,卻沒有從其中看出來任何東西。
謝照道:“這是要驅逐我離開盛京?”他用一種略帶不解的眼神望着謝珩,“你當日若是能拿出這份魄力威懾雍州,我看趙元、趙慎這類人必不敢越雷池一步,遑論謀逆了。”
謝珩道:“施政因地而易,雍州北接雍陽三關,勢力錯綜複雜,不宜施用重政。”
謝照打量了他很久,語氣忽然變得輕柔了起來,仿佛是嘆息一般道:“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的兒子會如此仇視我,靈玉是個小女孩,女孩總是嬌貴脆弱些,但我總想着你是該明白的。”他停了下,“告訴我,你這樣做是想要代死了的趙元、趙慎、先太子,親手向你的父親複仇嗎?”
謝珩的眼神如深潭水波般動了下。
謝照今日沒有穿什麽華麗的錦衣,他披着一件褐色的長袍,坐在那漸漸弱下去的暮光中,像是一株年份忽然到了的古樹,外人第一眼看去,很難想象出這位銀發如霧、日暮西山的老人曾坐鎮梁王朝權力中樞四十年,他看起來過分衰弱了,雙眼中甚至透出些多愁善感,那是年輕時名震東南的政客絕不會擁有的軟弱感情,是漫長歲月所賦予給他的,最後一抹溫情又傷感的色彩。
謝照道:“你真的如此憎恨我嗎?再也不願見到我了。”若是從前的大梁丞相,無論如何也不會問這樣一句。
謝珩終于道:“您是父親,我永遠不會憎恨您。”他沒有繼續說什麽,該說的話早就說盡了,四目相對,唯餘沉默,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心如止水,政治不是誰說服誰、誰改變誰,甚至與是非對錯都無關,政治是鐵血的強權,說一不二,謝照注定無法理解他,他也不可能去憎恨行将就木的父親,若只是為了宣洩,更沒有任何意義。
謝珩放下文書,轉身離開了。
謝照仍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道逆光的身影。
謝珩今日前來這一趟,沒有流露出任何激動的情緒,說的話也都很平淡克制,但那一刻謝照望着那道背影,心中卻忽然生出種從前沒有過的感覺,他隐隐意識到,這一次他或許真的失去了他的兒子。
相比較于從小便惹人憐愛的謝靈玉,他一直對謝珩的要求更高,回想起來,父子之間的溫情反倒少得可憐,桓郗去世時,謝珩才剛出生不久,當時他位及丞相,每日公務繁忙,沒法管顧他,兩歲不到時,謝珩便被祖父謝晁接到寧州撫養,謝照此刻看着那道遠去的背影,他莫名想到了一個久遠、朦胧的場景。
那一年初夏,他回寧州祭祖,在松柏森森的庭院中與五六歲的謝珩相遇,彼時祭祀已經結束,月夜清澈無塵,小孩孤單地立在清池邊,遙遙傳來三兩聲“四月秀葽、五月鳴蜩”的誦讀聲,謝晁讓侍者來領謝珩回去休息,卻被他攔下,小孩察覺到來自身後長輩的注視,自覺停下腳步回頭看向他。
他們互相認出了對方。他随手從一旁的竹樹上摘下兩片寬葉子,手指翻折幾下,便出現了一條細細窄窄的船,這種小東西他曾給女兒做過許多,但謝珩确實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小孩安安靜靜、目不轉睛地看着它。他将那葉小舟輕輕放入清水中,池水澄澈見底,小船、月光、松柏還有父子兩人的影子悠悠蕩蕩地飄着,整個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琥珀,飄在無垠的月夜中。
“謝謝您,父親。”
他聞聲看過去,五六歲的孩子靜靜地看着他,一雙與月夜同色的眼睛泛着柔和的光。
謝照從遙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堂前已經空無一人,他終于慢慢地、輕顫着深吸了一口氣,長久地坐在冷下去的暮色中,一顆心如澆築的鐵錫般漸漸堅硬起來。他是對的,終有一日,他們都會明白,他忽然厲聲喝道:“來人!”
謝珩走出庭院,往事歷歷浮上眼前,最終化作過眼煙雲。
侍者從後面追上來,低聲道:“大公子,老大人他不願離開盛京,他說,聖朝以孝治天下,建章謝氏為簪纓之首、忠孝典範,不能讓你背負不孝的罪名。”
謝珩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天一夜過去了,風雪仍是狂亂地飛舞着,深夜的謝府門口,裴鶴騎馬而至,他翻身下來後迅速步入謝府,問過侍衛謝珩在何處後,立刻轉身往隐山居走。
夜早已經很深了,謝珩一個人站在水廊上,望着風雪中的湖心亭,今夜他一直都站在此處,不知想些什麽,身後有動靜響起來,回頭看見是裴鶴時,他的眼神微動,“有消息嗎?”
裴鶴罕見的面有難色,搖了下頭,“确認過了,不是他。”
前陣子雍州有消息傳回來,說是在當地找到了李稚,謝珩派裴鶴親自前去雍州查看,裴鶴到了一看才發現,是手下的侍衛認錯了,那并非是李稚,不過是個重傷的旅人罷了,讓侍衛将人送回家鄉後,他立刻趕回盛京複命。
裴鶴見謝珩不再說話,“大公子,屬下無能!”
謝珩良久才道:“不是你的錯。”
裴鶴聽了萬般不是滋味,他深知謝珩如今最記挂的就是李稚的安危,對于當初把李稚跟丢了的事,他始終感到愧疚,有件事他與謝珩都心知肚明卻從未提起過,那樣舉步維艱的大雪天,李稚一個人身負重傷應該走不遠,可這都過去這麽久了,竟是了無蹤跡,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另一件事。
“大公子,李稚他也許是……”裴鶴一對上謝珩默然深邃的眼神,莫名又沒了聲音。
他也許已經死在了荒山野地中,那樣兵荒馬亂的地界,出什麽意外都是尋常,否則怎會毫無音訊,他沒能夠把後半句話說出來。
謝珩沉默着,雪不知何時慢慢停了,東天遙挂着一盞隐晦發灰的半月,夜晚一顆星也沒有,只有那唯一一點黯淡的月光,照着這人間漫漫長路。謝珩忽然又想起了昨夜的那個夢,一種霧氣般的朦胧情緒籠罩在他的心上,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好像這顆心也随之丢在了遙遠的原野上,陪伴着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一切都随着愈演愈烈的風雪所激湧起來。
謝珩道:“我去一趟雍州。”
裴鶴正覺得謝珩的神情不似平常,聞聲愣了下,“大公子!您要親自去找李稚?”在這種時刻離開盛京?連他都清楚,此刻京中絕對離不了人主持大局,何況走的還是謝珩!“大公子!雍州方面一直留着人在找,一旦有消息會立即傳回來,您……”他迫不及待地想說句什麽,可對着謝珩卻怎麽都說不下去,謝珩是什麽樣子的人,有朝一日竟是輪到別人去勸他顧全大局?裴鶴一時竟是語塞。
謝珩知道裴鶴想說什麽,若論利害關系,沒人能比他更清楚,這二十年來他留在這方寸大的盛京城中,無一日不為大局殚精竭慮,唯有這一次,他閉了一瞬眼,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又瞬間幻滅,“我只想再見他一面,他不能死,絕不能死。”
裴鶴徹底愣住了,望着謝珩往外走,這是有生之年他第二次感受到這種令人毛發聳然的震撼,上一次還是多年前的那個雪夜,他目視着謝靈玉一步步轉身離開謝府,有什麽紐帶似的東西在空中砰一聲斷開,冰雪砌成的廊橋仿佛迅速往下墜去,他自幼跟随謝珩,至今已有二十多載,謝珩這一生只做一件事,竭力維系着梁朝江山,此刻他身上所承載的一切卻轟然墜地,在裴鶴的眼中,整個世界在這一瞬間天翻地覆起來。
清涼臺一片寂靜,沉悶的馬蹄聲響起,一路往雍州的方向飛馳而去,城外的地平線上,天漸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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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