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趙慎已經死了,但他想做的事尚未完成,李稚只要一息尚存,他必然會不顧一切回到雍州,然而謝珩在雍州沿途找了兩個月,始終沒有得到任何有關李稚的消息。

西北三州是一片廣袤的土地,在茫茫人海中想找一個失去身份的人,本身就難于登天,謝珩一直沒有離開雍州,盛京早已一片嘩然,謝照在得知他選擇離開時立即愣住,過了半晌才命人前去查探,事情逐漸一發不可收拾起來,沒人知道謝珩究竟在找什麽。

青州城中,有一個人也聽說了這則轟動的消息,在了解完趙慎事變的前因後果後,她坐在佛堂中沉默良久,起身收拾東西。

第三個月,謝珩依舊沒有找見李稚,卻在雍州城中見到了前來尋他的謝靈玉,白雪覆蓋的庭院中,謝靈玉站在廊橋下,溫柔地望着他,謝珩發現是她時,立在原地有一陣子沒說話。

謝靈玉第一眼就看出了謝珩的不同尋常,與上一次見面時相比,謝珩要沉默寡言許多。紅爐中燒着炭火,對着庭院中的紛紛雪花,兩人在堂前坐下,謝靈玉道:“盛京發生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這麽多年過去,他還是一點沒有變。”

謝珩道:“父不父,子不子,還有何好說的。”

謝靈玉深知謝珩的手段與能力,此番若非謝照用親情布局,能算計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這世上哪個為人子女的,會對自己的親生父親設防呢?

謝靈玉道:“二十年前,王珣陣亡消息傳回來的那日,他跟我說,他是父親,父親永遠不會做錯,但我想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是父親,所以他做過的事,都将算在我們的身上。”謝靈玉想了想,“這些年來,我并不恨他,父母将我們養育成人,供我們錦衣玉食,窮盡此生我也無法回報這份恩情,我只是後悔,是我害了王珣,錯就錯在,我救不了他。”

謝珩靜坐着沒說話,爐中的紅色火焰在微微跳動,他的眼神也如靜湖般淵深起來,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着那一道被風雪淹沒的背影,與無數前塵往事交融在一起,最終全都模糊起來。

人間之事最難兩全,謝珩一直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能理解謝靈玉的人,直到今日,他再回想起謝靈玉當年毅然離開謝府的背影,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淺薄,他那時能夠體會到的痛楚實不及她的萬分之一,一面是血親,一面是摯愛,為人子女,她用自己的一生去替父親贖罪,而她生而為人的愛與恨,則是随着王珣的離去,成為再也不能重提的風中往事,今生再不敢回首。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呢?如謝靈玉所說,錯就錯在,他們救不了自己所愛之人。

謝珩低聲道:“我一直在想,那一日我就看着他離開了。”

謝靈玉聞聲望過去,謝珩坐在半亮半暗的光影中,已經變得昏暗的暮光披落周身,空中的塵埃猶如輕羽般上下翻飛着,她逐漸意識到了一些東西,道:“你一直留在雍州,是在找尋着誰嗎?”

謝珩道:“是李稚。”

謝靈玉的記性極好,謝珩剛一說出“李稚”這個名字,她的腦海中自動躍出一張滿是少年氣質的臉龐,是他,當初她回京時在謝府見到的那名撲上去抱住謝珩的孩子,“我記得他,他出什麽事了?難道他也被卷入此次的風波中了?”

謝珩道:“他是愍懷太子的次子,趙乾的親兄弟,二十年前鳳凰臺之變,他沒有死。”

謝靈玉一瞬間沒了聲音,這消息太過震撼,任是誰都要稍微反應一會兒,何況還是她這種遠離政治中心多年的人,“那他如今的處境豈不是十分危險?”

謝珩凝神片刻,“我找不到他,什麽地方都找盡了,或許是他不願意再見我,又或許是……”他忽然沒有繼續說下去。

謝靈玉尚沉浸在這則簡短的消息帶給她的震撼中,下一刻她仿佛察覺到了什麽,視線掃過謝珩的臉,她低聲道:“你不顧一切自盛京趕來雍州,就是想要找到他。”她停了停,“你對他有情?”

謝珩望向謝靈玉,眼神漆黑深邃,“是。”

謝靈玉心頭一震,庭院中落雪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種滾燙激烈的情緒從心髒中沖出來,她生生地定在原地。她瞬間就明白了一切,這太過相似的宿命感讓她陡然有種回到當年的錯覺,她像是想要說句什麽,卻沒能說出口,只從袖中伸出一只手去,她慢慢握緊謝珩的右手。

“一定要找到他。”她的聲音無端低啞至極,像是說不出話來一樣。

謝珩的心髒也像是被一只手攥緊了,他閉了一瞬眼,終于低聲道:“長姊,一直以來,我是不是皆做錯了?”

謝珩一生堅定,謝靈玉從未聽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甚至都還沒想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一股沒來由的悲傷便泛上心頭,她強忍情緒,輕聲道:“他不會有事的,他是愍懷太子的兒子,世上還有他尚未做完的事,他不會允許自己死的默默無聞。”

謝珩沒有再說話,夜間,将謝靈玉送至歇腳的宅邸後,他一個人沿着無人的街道來到雍州府,忽然勒住缰繩。

他翻身下馬,望向不遠處的斷壁殘垣,王孫不再歸來,昔年廣陽王府也成為舊時故事,他注視着雪霧朦胧處,眼前再次浮現出那片覆滿衰草的曠野,以及那道若隐若現的瘦削身影,他的視線追随着那一行模糊的腳印,心不斷地沉下去,卻怎麽也觸不及底,萬水千山,長夜漫漫,他一直站在風雪中沒動。

這座廣陽王府是趙慎大半生的心血所在,李稚若是活着,一定會回到此處,但沒人知道他何時回來,或許是下一刻,又或許永遠也到達不了。

謝珩站了很久,心中的懷疑愈演愈烈,一夜又過去了,他終于擡頭望向天邊飛白的微光。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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