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今日是立秋
這位小厮也不是尋常的小厮,是從小跟着周寒執一塊長大的,名喚周平。周平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往新夫人所在的地方去,正合計着怎麽進門,便見一位臉蛋渾圓,長得跟年畫一樣喜慶的小姑娘走出來笑道:“快進來,夫人找你呢。”
“找我?”周平又驚又喜,趕緊随着進了門。一進去,果然見到馬廠協領夫人郝玉蓮板着臉,和周家舅母陳氏站在一處竊竊私語。
他心裏一緊,卻見旁邊如花似玉的新夫人沖着自己和藹一笑。“你就是周平?跟在大人跟前侍候的?”
“是,小的叫周平。往後就是夫人的奴才。夫人說什麽,同大人說什麽是一樣的。”周平下意識地很喜歡眼前的新夫人。郝玉蓮等人在周府稱霸太久,他太期待能有個人替自家大人撐起周府的門臉來,把這些惡親戚擋在外頭。
“一瞧就是機靈人呀。”榮瀾語的語氣依然柔和,沒有當主子的傲氣,也沒有方才面對郝玉蓮時眼底深藏的敵意。
郝玉蓮卻愈發怒火中燒,方才對榮瀾語不敢撒出來的脾氣此刻都對着周平撒出來。“混賬東西,我不是讓你把大人找過來嗎?你是皮癢癢了是不是,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本以為周平像往常一樣會低頭認錯,沒想到人家竟迅速地跟榮瀾語站到了一隊,扯着脖子道:“新夫人叫我做事呢。協領夫人,我是周家的奴才,可不是你們家的。”
郝玉蓮氣得身子都晃了。
榮瀾語心底卻更加喜歡,臉上不動聲色地吩咐道:“我不知道前頭還剩幾位貴客,但既然夜深了,咱們少不得做些安排。你認識的人多,自然知道哪位大人是重要的。你找新荔數五兩銀子,現在就去預備寬寬敞敞的馬車來,每輛車上再放一些醒酒湯和痰盂,必須得侍候這些大人舒舒服服地回去才好。”
“五兩銀子?”周家舅母倒吸一口涼氣,扯着郝玉蓮道:“他姨母,你倒是攔攔吶,這可是個敗家的外甥媳婦啊。有銀子花到什麽地方不好,非花在雇馬車上。這深更半夜的,那些馬夫不得漫天要價?!”
這邊郝玉蓮也恨得牙癢了。她哪裏能想到榮瀾語根本沒有與她們做對的心思,只是這筆銀子不得不花而已。她只以為榮瀾語是故意在自己跟前炫耀,又因周寒執在前頭應酬不肯來,心頭的火氣就更盛了,恨不得指着榮瀾語的鼻子罵。
但到底身邊跟了幾位妯娌親戚,她一向算是周府這邊最體面的夫人,只能生生壓下火氣,紅着眼睛看向榮瀾語道:“你今日非但壞了大婚的規矩,又不把我們這些親戚長輩放在眼裏,一味占我們的便宜,這難道就是你們榮府教出來的規矩。爹娘不在,我倒要找你兩位長姐說道說道。”
安排着周平下去,又見清韻帶着笑模樣回來,榮瀾語便知道前院已經安排妥了。如此,她倒是能靜下心對付郝玉蓮。
“姨母說這些話我不能認。”榮瀾語站在在桌邊的小幾旁,筆直的脊梁撐起紅豔豔的禮服,整個人在燭光下顯得柔美豔麗。
從郝玉蓮等人進門到現在,榮瀾語臉上的笑意未曾淡去過半點,語氣也恭恭順順,和氣得跟親兒媳一般。光憑這一點,就讓屋裏這些泥腿子夫人們自愧弗如。
可愧疚歸愧疚,她們誰也不會把這種誇贊的話說出口。畢竟,郝玉蓮是許了她們銀子的,若是今晚拿不着錢,她們這幾日就白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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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眼門前,除了新荔和清韻,竟沒有一個人心疼榮瀾語這位一整日滴水未飲的新娘子。
“你不能認?那你說說你什麽意思?這些桌椅是我們湊了銀子給你們兩個新人租來的,我說眼下要還回去,你的丫鬟不讓;我說你出些銀子,姨母替你周全,你又不肯,還說什麽從我要票據。真真沒聽說過,自家長輩辦事信不着,非要票據的。”郝玉蓮雙手交疊坐在桌前,一張臉板得像木頭刻得似的。
榮瀾語聽她反反複複是這些言語,知道是不能善罷了,索性賠笑道:“姨母說得也有理。既然如此,那就把這些紅木桌椅全都還回去吧。周府大概有後門吧,咱們走後門動靜小些。”
“還回去?那,那多丢人……”周家舅母喊了一嗓子,可随即心虛起來,聲音便有些嗫嚅了。
郝玉蓮咬着牙,也沒想到榮瀾語這事辦得這麽絕。可事到眼前,周寒執又不露面,她更不敢去前頭攪擾自家丈夫,只好縱身到榮瀾語跟前再次确認道:“外甥媳婦想好了?若是東西都搬走,今晚連合卺酒都沒地方放了。”
榮瀾語看着郝玉蓮那近乎痛心疾首的神情,心裏倒是莫名暢快了許多,索性笑得更加自然和氣。“那也無妨。只是可惜沒有地方招待姨母舅母們坐一坐了。”
“你……”郝玉蓮哪能想到一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這般有骨氣,寧可把所有桌椅都搬走,也不肯掏出銀子來,一時不由得氣血攻心。
而周圍的人見拿不成銀子,眼底都忍不住升騰出一些焦躁之氣。有的甚至已經挨不住這大半夜的折騰,一邊翻着白眼,一邊打起了呵欠。
“請夫人們坐到床榻上去吧,這椅子我要搬走了。”新荔站到周家舅母跟前,雙手抱着前胸道。
這很沒禮貌的舉動,卻沒引來榮瀾語的怪罪。相反,榮瀾語頭一個起了身,伶俐地走到床榻便先坐了上去。
床榻總是自己的,不必搬。
郝玉蓮氣得胸口起起伏伏,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她不好沖着榮瀾語大呼小叫,只能啪得一聲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五個潮濕的手指印才一出現便迅速變得了無痕跡,但泛紅的手心能證明,這一掌十分用力,可見是真氣着了。
眼瞧着大夥眼神裏的埋怨越來越多,郝玉蓮終究忍不住,指着榮瀾語的鼻子道:“今日,今日是寒執吃醉了酒,沒見到你這幅樣子。你等着,等明日敬茶的時候,我非要跟寒執分辨分辨。還有回門呢,回門的時候我也得讓寒執問問你兩個姐姐,到底是怎麽教得你。”
“這洞房不鬧了,咱們走。這些,這些,那些,都給我搬幹淨。”郝玉蓮到底是這裏頭地位最尊貴的夫人,一呼百應之下,竟把人和那些紅木桌椅等擺設全都帶走了。
于是,原本還滿滿當當的屋子,此刻迅速地空落下來。唯有窗棂上的大紅喜字還挂在上頭,為屋子平添了一些生氣。
“姑娘……”新荔小心湊上去,以為榮瀾語心裏很不舒坦,沒想到自家主子竟莞爾一笑,指着那夥人的背影道:“你們看,這氣人的本事很好學,我如今也長進了。”
清韻原本面對空蕩蕩的桌子還有些愁容,聽這話也不由得笑了,可笑完又心疼,忍不住道:“難為夫人了。這大婚的日子,卻還得應付打秋風的親戚。不過夫人做得對,您今晚若是掏了銀子,只怕往後根本奈何不了這些人了。有的人的人心,就跟無底洞一樣。”
榮瀾語點頭稱是,又笑道:“嫁過來之前我就想了,要是真空空蕩蕩也未嘗不好,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性子去添置東西。我猜以周大人的性子,大概不會管我。”
正如自己之前想的那樣,無論是榮府還是周府,只要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每日歡歡喜喜,便是她的福氣。
想到這,她心裏越發篤定,一邊吩咐新荔去給她拿些吃的,一邊穿着喜慶的婚鞋四處走走瞧瞧,還拿手比量起各處的長短來。
周寒執進屋時瞧見的便是這樣的一幅場景。空蕩蕩的屋子裏頭,穿着曳地百褶鳳尾紅裙的新娘伸着胳膊比量窗戶的長短。繡着細密花紋的錦服之下,露出一小節白嫩的胳膊,上頭戴着一對青綠的翠玉镯。
然而,周寒執聽見她高高興興地對身邊的丫鬟說:“這屋子雖空,可真是大得緊,聽說宅子是周大人的母親置辦的,真真是個貼心又能幹的好娘親。對了,今晚的合卺酒不能太不講究,你讓宋虎找個舊一些舊桌椅來,哪怕是廚房的也不要緊,只要能用就好。大婚的晚上只有一次,若沒有桌子,我豈不是太虧待自己了。”
站在溫暖的房前,周寒執原本飲酒飲得冰涼的手指竟很快回了血,變得溫熱起來。他原本已經做好了屋裏一人一燭的平靜場景,本想到竟這樣熱鬧。
“大人?”新荔走到門口,剛好瞧見周寒執。“您,您忙完了?”
“嗯。”周寒執答應一聲,轉身便要往門外走。新荔一怔,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哄道:“大人要去哪?姑娘……不,夫人還等着您喝合卺酒呢。”
周寒執回眸,正好與屋裏聽見動靜的榮瀾語對視一眼。一雙桃花眼将小小的人兒盛在裏頭,卻并沒有什麽情緒,語氣依然平淡道:“我去給亡母上柱香。”
“是。那大人還會回來嗎?”新荔終究不放心,又補了一句。然而周寒執并沒有答話,早已大步走了出去。
屋裏,榮瀾語聽說他是為亡母上香,非但沒怪罪,反而替他酸起來。自己雖然命苦,但母親好歹還在。可聽說周寒執的母親是在他當官的那一年過世的。
她不敢想,他心裏該有多少遺憾。
等到這炷香上完,已經是月上梢頭的時候了。周平在院裏候着,見周寒執出來,回道:“大人,奴才親自趕馬車送參議大人回去的。參議夫人正等在門口,見大人喝了醒酒湯舒舒服服地睡在馬車上,一個勁兒地誇咱們府上貼心呢。說從前吃酒,每每把自家的小馬車弄得一片髒亂,沒想到這回咱們竟然雇了這樣大的馬車,東西又備得全……”
周寒執沉浸在對亡母的思念裏,許久才反應過來周平的話,不由得擡眸問道:“咱們府裏哪來的馬車?”
周平嘿然笑道:“是新夫人給錢雇的呀。奴才還想着花這份錢做什麽,卻沒想到參議夫人這樣高興,連帶着賞了奴才一貫錢。”說起這事,周平十分興奮,絮絮叨叨竟從郝玉蓮進了後院的那一刻開始講,一直講到她氣哄哄地出去。
直到所有的事都講完,周平才發現自家主子不知想什麽事出了神。他不由得道:“大人,您說這新夫人也有意思,聽說自己便把喜帕掀了,又像個當家女主人似的,給咱們府上安排得明明白白……”
說完周平自己也笑了。“可不就是當家女主人嘛。大人,奴才在這恭喜您了。旁人不知道,可奴才瞧着新夫人真是順眼極了,又跟大人一樣,不把尋常規矩放在眼裏。大人,真好,往後您有什麽事,也能有人陪您一起分擔了。”
月色之下,周寒執一身星光,眼底卻盡是淡然。
周平以為大人不高興,忍不住又道:“大人,鬧洞房的事是協領夫人做錯在先,怨不得咱們新夫人不守規矩。奴才說句不該說的,新夫人昨天要是服了軟,往後在府裏就處處低協領夫人一頭了。”
然而周寒執卻又沒有生氣的意思,只是擺擺手,淡然吩咐道:“把老夫人去世前留下的所有銀子都拿來,送到夫人那去,就說由她支配。”
“大人怎麽不親自去,夫人一定高興。”周平心思簡單,不過經了一次事,就已認定榮瀾語的身份。
周寒執卻眉心微蹙道:“今日是立秋。”
周平聞言,神色不由得一頓,喟然道:“大人您且去應付吧,如今還不到半夜。夫人那頭,我自會好好回話的。”
“不該說的。”周寒執話說一半,周平便已經明白。
“奴才不多嘴。您放心,奴才比誰都巴望着夫人能安安心心地在咱們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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