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足夠她拼一次了

她的手掌白皙如雪, 此刻正攥着玉佩的正中央,只留出棗紅色的流蘇,讓人分辨不清。

見她衣着半新不舊, 眼神又明媚狡黠,榮瀾語不由得心中防備, 淺笑道:“許是丢了東西,竟記不得了。剛好起了暖爐來, 姑娘略坐坐, 我們細細辨辨。”

說罷, 又回身讓清韻上了一盞熱騰騰的紅棗熟水。

融化的雪水順着青石縫涓涓向外流, 曹芳晴抿了一口熟水坐下, 暗暗四下打量了一圈,見周府處處精致透亮, 一時心裏愈發喜歡。

偏巧這會,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聲。

因大門四敞, 榮瀾語很快便瞧見進來的一夥人,幾乎全都是些市井潑皮。更令人心寒的是, 郝玉蓮和一位婦人跟在後頭。

榮瀾語蹙蹙眉, 扭頭剛要沖曹芳晴開口,便聽見曹芳晴略略咬唇道:“叨擾夫人了。可我腹中不适,不知能夠借寶地……”

榮瀾語不知她的來歷, 心下有些不虞, 可眼瞧着郝玉蓮二人氣勢洶洶地走過來, 她只好沖着新荔道:“帶這位姑娘去後院,等前頭消停了再回來吧。”

“夫人真是好相處。”曹芳晴露出真誠的笑意,卻讓榮瀾語有些後悔把她留下來。但事已至此,她總不能再攆人。

“你還有功夫見客人?”身後, 郝玉蓮抱着胳膊冷笑。自從榮瀾語入府之後,她在周府是半點秋風都打不着了,以至于他們邱府的日子都大不如前。丈夫對她不滿意不說,這些日子連兒媳婦都敢話裏話外排揎她幾句,弄得她顏面大掃。

“姨母今兒過來,倒是稀客。”榮瀾語抻着裙裾坐下,對身後的一大群潑皮視而不見。如今她對郝玉蓮的耐心已經幾乎不剩什麽了。

“這是寒執的三舅母,你大婚那日也見過的。”郝玉蓮往後退了一步,把身後的婦人讓到前頭來。

三舅母?榮瀾語醒過味來,這大概就是周寒執三舅舅家裏的那一位。這位婦人瞧上去倒是眉目和善,只不過,能在大年二十六帶着一群潑皮上門要賬,只怕也不是善茬。

榮瀾語心頭冷笑,面上卻禮節不差,沖着那婦人欠身道:“給三舅母拜年了。”

三舅母懶懶嗯了一聲,便望向郝玉蓮道:“我心軟,你是親姨母,你跟孩子說吧。”

郝玉蓮沖她親熱一笑,佯裝嘆氣道:“要不是為了你們家過個好年,我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可誰讓咱們兩個關系好呢,我只好替你出這個頭,你可得領我人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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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母颔首答應,郝玉蓮這才板了臉看向榮瀾語道:“瀾語啊,你知不知道,寒執的父親經三舅母一家為中人,借了五百兩的印子錢?”

“前幾日湊巧得知。”榮瀾語笑笑。

“那我就直說了。你三舅母一家雖然是買賣人,可你也知道,歲至年關,有不少帳要填。一年下來,其實也落不得多少銀子。偏巧這會子,這麽一大堆人來朝你舅母要印子錢,你舅母害怕極了,這才求我做主,央你們快些還錢。”郝玉蓮上下打量着榮瀾語的衣着,不由冷笑道:“瞧你的日子過得也不錯,怎麽就眯着心眼不還錢呢?”

榮瀾語端起紅棗熟水抿了一口,氤氲的水汽裏帶着紅棗的清香,是沁人心脾的微甜。她心頭舒緩,看着郝玉蓮笑道:“姨母說笑啦。旁人不知道周府的進銀有多少,您還不知道嗎?”

她微微挑釁的眼神讓郝玉蓮心一虛。

“我哪知道你們府上的事。”郝玉蓮語氣不耐道。“行了,你只說還不還錢。若是能還上,我們兩個立刻就帶着人走。若是還不上,你三舅母也不能白白替你們受委屈。自然了,我這當親姨母的,肯定也不會拆你們的房子賣你們的地,肯定也會幫你們想轍不是?”

榮瀾語心中愈發不耐,笑道:“姨母讀過盛律嗎?”

“怎麽沒讀過?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郝玉蓮紅口白牙高聲喊。

“錯了。”榮瀾語淡淡笑道:“盛律有雲,欠債者亡,方可從中人要錢。敢問二位舅母,我周府上下健在,這群人怎麽敢去您府上叨擾?還是說,這群人幹脆就是您府上的壯丁,故意來吓唬我這一介小婦?”

這話一說,那三舅母的臉色頓時一白,扯着郝玉蓮的手低聲用力道:“她姨母……這孩子不好哄弄……”

郝玉蓮用力咳嗽一聲,打斷了她的話茬,鎮定下來沖着榮瀾語道:“我知道你膽子大又聰明。可今日大門四開,外頭的人都瞧見了這場景。他們可不管這些人是誰的人,他們只會紛傳,你們周府欠債不還,良心都被狗吃了。呵呵,執哥在朝為官,他的名聲還要不要?”

“夫人……”清韻低聲道:“大過年的,咱們手裏還有些銀子,不如先給她們一些了事吧。一會若真是鬧起來,左鄰右舍怎麽想先不說,要是傷着您怎麽辦,宋虎又不在……”

裹着茶黃鬥篷的榮瀾語坐在庭院之中,氣質華貴如山巅雲,襯得眼前的二位婦人如市井潑婦一般。此刻,她柔柔一嘆,輕聲道:“三舅母大概還不清楚,那五百兩印子錢我早已還完了。三舅舅大概未曾來得及與您說起,自然不是您的不是。”

這話說完,不光郝玉蓮一臉震驚,連清韻都懵了。

“可姨母您呢?我雖不是過目不忘,可也看得出來,您身後的一堆人裏頭,有兩個是邱府的門子。姨母啊,此事分明與您不相幹啊?老夫人的靈位還在後院祠堂裏供着,難道您就這般照顧她的兒子?”榮瀾語繼續道。

郝玉蓮一臉不敢置信的模樣:“你別拿死人來壓我。你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怎麽可能能還清五六百兩銀子。除非,除非你是把你的嫁妝全都發賣了吧。”

“清韻,去把鏡子下頭匣子裏的那張紙拿來。”榮瀾語這樣吩咐,讓清韻越發怔怔。

直到她把那張紙真的握在手裏,才知道自家夫人不是在開玩笑。

五百兩印子錢,加上一百兩利息,真的一分都不剩了。

清韻站在陽光底下咂舌。

主子想瞞住什麽事,她們幾個還真的就半點都不知道。

她又是心疼,又是無奈。

而這會,這張紙拿到表三舅母跟前的時候,老婦人的臉臊得跟西紅柿似的,竟直接沖郝玉蓮道:“你瞧瞧你幹得什麽糊塗事。我說我不來,你非帶着我過來。這下好了,回家我又得挨罵了。”

郝玉蓮舉着那張紙,恨不得擱到陽光底下照個七八遍。直到最後,才不甘心地盯着榮瀾語道:“你哪來的錢?”

榮瀾語吟吟一笑。“自然是賺來的。難道還要向舅母一錢一錢的說一說?”

“你。”郝玉蓮氣得牙癢。多少回了,她在榮瀾語身上連半點便宜都撈不着,索性罵道:“寒執怎麽能娶了你這麽個狐貍精!”

“你住口。”三舅母拉着郝玉蓮:“我才想起來,方才這孩子說,這些要賬的人是你們邱府的?好哇,你個郝玉蓮,竟然敢耍我!”

“你要做什麽!”郝玉蓮慌張向後躲去。“我可是協領夫人……”

“一個管馬的小官,我怕他?連弼馬溫都不如吧。”三舅母發了火,拽着郝玉蓮往外走。

連帶着那些假潑皮,全都被她一股腦罵了出去。

榮瀾語微微一笑,望着那夥人的背影道:“清韻想着,把我準備的賀禮給三舅舅家送去。無論如何,到底是欠了人家的。”

清韻正要開口答應,便聽見後面響起悅耳的聲音。

“夫人出手闊綽,又為人謙和,真讓芳晴刮目相看。”

榮瀾語回眸,見一位容貌絲毫不遜色于自己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後。這才想起來周府還有一個人沒走。

“你叫芳晴?”榮瀾語淡淡笑笑,“真好聽的名字。”

“名字好聽又怎樣,哪裏比得上夫人命好。”曹芳晴随口回答,但很快又笑着把這句話掩飾過去,柔聲道:“夫人快瞧瞧吧,這可是你們府上丢下的玉珮?”

早在看見那流蘇的時候,榮瀾語其實便已經意識到那是周寒執的玉珮。因為上頭的流蘇許久未換,早已褪去了些顏色,不是慣用的棗紅,而是褐紅。

此刻看着那玉果真是周寒執平時所戴的白玉山水紋玉牌,榮瀾語的睫毛輕抖,淡道:“果真是我們府上丢的。姑娘好緣分,撿了又給咱們送來,是我們該謝謝姑娘。”

曹芳晴硒然一笑,将玉牌撂在桌上,福了一福道:“那就不叨擾夫人了。”

“哪是叨擾,是我們該謝謝姑娘。”榮瀾語說着話,清韻已經識趣地捧了一盒點心并兩朵絹花出來,懇切道:“多虧姑娘拾金不昧,才讓咱們找回了這玉牌。這些點心絹花都是咱們夫人親手做的,雖然不值錢,卻是我們一番心意,還望姑娘收下。”

“那我就不客氣了。”曹芳晴笑笑,示意身後跟着的魏媽媽收下,這才笑吟吟離開院子。

待走出門去,魏媽媽方問道:“姑娘不說是去廟裏燒香,怎麽就往這來了,吓老奴一跳。”

曹芳晴卻興致勃勃,拉着魏媽媽的手道:“您瞧瞧,這位夫人是不是比長姐好相與多了?出手又闊綽。您聽見沒有,那五百兩的錢,她說還就還上了,可見周府不差錢。”

魏媽媽一邊嘆小主子到底是年輕,一邊勸道:“您別想得太簡單了。老奴瞧着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您瞧那兩位親戚,哪個不是積年的人精,愣是半點便宜都沒占到。再說,那印子錢雖是府裏老太爺曾欠下的,可到底是欠了錢,誰知道到底怎麽回事啊,府上未必有看上去那麽闊綽。”

“您想多了。”曹芳晴擺擺手不耐煩道:“我已經托娘親問過父親,那周寒執如今可是正五品的官職,前程不差。你再瞧這位夫人這般溫柔,肯定不像大姐和太太那麽難對付。好了媽媽,您別管了,我自有主意呢。您想想,還能有比曹府更遭罪的地方嗎?我和娘親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好不容易撿着了高枝,又怎會輕易放開。”

魏媽媽望着步伐輕快的曹芳晴,一時也猶疑起來。蘇姨娘是陪嫁,胳膊擰不過大腿,半點不是夫人的對手。老爺又不怎麽把母子二人放在眼裏。将來若指望上頭的人給姑娘議親,最多也就是個八九品的小厮,那日子又有什麽盼頭。

倒不如搏一搏,找個性情軟弱的當家娘子,做一個得寵的妾。

可這位娘子……魏媽媽回頭看了看周府門前清清麗麗的景象,又想想她方才對着周家舅母的從容大氣,怎麽瞧也不是善茬啊。

可曹芳晴現在卻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畢竟,沒人知道,周寒執進曹府時,她正巧買了繡線從外頭回來。那一雙桃花眼,足夠她拼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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