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榮瀾語,生辰快樂

人多的時候有多熱鬧, 寂靜的時候就有多寂寥。

雖然想跟弟弟多多相處,可餘衍林畢竟是外男,榮瀾語連膳都沒留, 便送走了二人。只有二人送來的生辰禮物靜悄悄地擺在桌子上。

一張是榮安寧作下的試帖詩,上頭還有夫子的朱批, 得了尚文閣本月的頭名。榮瀾語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畢竟剛入尚文閣的時候,夫子還說過他的根基不如旁人。這才短短數月, 他便得了頭名, 可見讀書之刻苦。

另一樣則是餘衍林送的鎏金珍珠地背鹿紋盒子, 裏頭不知裝了什麽東西, 榮瀾語看都不想看。

“夫人……”

這會, 方才收拾碗碟下去的清韻和新荔也走了回來,二人手裏捧着一枚小小的白瓷貼花蔓枝盒, 眼裏皆有希冀之色。

“什麽?”榮瀾語打起精神笑着問。

新荔頭一個答道:“自然是好東西。我們兩個本來想等大人送完禮物再把東西給您,可大人……”

清韻瞧着榮瀾語臉色不好, 推了她一把道:“大人忙着,不一定能顧得上夫人。所以我們就抛磚引玉了。您瞧, 喜不喜歡?”

新荔用手指拎了一串粉嫩嫩的水晶石手鏈, 上頭的珠子顆顆細小而渾圓,箍在手腕上,正好能顯出皮膚的白皙來。

榮瀾語雙眼綻放出神采, 笑着把手鏈利落地戴在手腕上, 柔柔道:“這手鏈我記得。當初母親與父親去寧州之後, 你們兩個帶着我出去散心,我唯一相中的便是這串手鏈。可惜那時候心情不好,又擔心往後的日子不好過,不敢多花銷, 便沒舍得買,沒想到你們兩個竟然還記得。”

“去年的時候,我們買不起。”清韻大方道:“今年是存了好久的銀子,才跟新荔一塊把它買了回來。也是您跟這串手鏈有緣分,這才讓我們買着了。”

“就是。”新荔笑得一團喜慶:“您瞧在我們兩個煞費苦心的份上,高高興興的吧。您不是說了,誰愛吃酒誰吃酒,您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見新荔拿自己當初說過的話安慰自己,榮瀾語才忽然意識到,是自己的心境變了,是自己想要的東西比從前多了,所以才不那麽快樂了。

她壓下所有念頭,滿臉對二人的心疼道:“我說怎麽連零嘴都不買了,原來是存着銀子買這勞什子。罷了罷了,我舍不得說你們,過年的時候也給你們留個小金斧子吧。”

“那是我們賺了。”新荔笑起來有一對酒窩,很能讓人忘記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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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主仆三人高高興興地過了一天。劉媽媽也應景地做了一碗生辰面,瞧着榮瀾語晚膳時分一口氣吃幹淨,才滿意地走出正房。

又因看了一會賬本,轉眼便是亥時了。

“您怎麽還不睡?”清韻挑了挑燈芯,又用手背摸了摸杯盞,見裏頭的熟水還有溫度,這才遞過去道:“在等煙花嗎?”

榮瀾語托着腮坐着,透過糊了明紙的窗戶努力往外看,見氤氲間有月光,才道:“不是等煙花,是等月亮。”

清韻眼裏閃過心疼,揉着她的肩膀道:“老夫人也會看見這輪明月的。您與老夫人都望着明月,明月會把您的心思傳給老夫人。老夫人一定會想,今日是我女兒的生辰,真希望她能高高興興的呀。”

榮瀾語稍稍回眸,用手按住清韻的手背,眼淚吧嗒一聲剛好落下來,她趕緊扭頭回去,抹掉眼淚道:“怎麽會不高興呢。弟弟那樣出息,你們對我這樣好……”

聽着原本黃莺般的聲音有些哽咽,清韻舍不得道:“您睡吧,別說了,別想了,成嗎?”

榮瀾語嗯了一聲,撿過一張帕子擦了淚,乖巧道:“我到床榻上去。你幫我熄了燈,就出去睡。今夜別守着我了,我聽着你的嗓子有些啞,怕是白日裏有些凍着,仔細傷風呢。”

“好,奴婢也睡去。明日就是大年二十九,咱們過個好年。”清韻答應下來,瞧着她把一雙小腳塞進被子裏,又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才安心出去。

可外頭的爆竹聲又起來。榮瀾語如何睡得着。

一雙鹿眸眨啊眨,一直眨到外頭的爆竹聲都淡了,只有月光大大方方地灑進屋子裏,她依然心頭酸澀。

這會,外頭卻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榮瀾語未等起身,房門已經被推開,一個身上帶着寒氣的偉岸男子走進門,語氣肅然道:“你睡了?”

沒有酒香,沒有脂粉味。

只有淡淡的一種草木香氣。

那麽讓人安心,讓人沉醉。

“沒有。”榮瀾語開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比清韻方才不知啞了多少。

周寒執蹙蹙眉,想坐到她身邊,卻猛然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寒氣,趕緊走到暖爐旁邊,語氣輕下來道:“不是說要等我回來?”

“可你一直也沒回來。”榮瀾語這才發現,她白天說要主仆三人好好過日子的話全都是騙人的。

周寒執将身子湊得距離暖爐更近,又點起蠟燭道:“還沒到子時呢。”

榮瀾語見他的袍子眼瞧着就要沾到暖爐上了,一時心裏有些慌,根本沒聽清他說什麽,便開口道:“快離遠些,一會起火了。”

可她的嗓音那麽虛弱嘶啞,惹得周寒執幾步走過來,将她一把按回榻上道:“襖子也不裹,起身做什麽!”

他的手指如此用力,以至于榮瀾語肩膀上的綢衣凹陷下去,半天才又彈回來。借着燭光,榮瀾語看清了他的臉。

似乎整個人變瘦了一些,可那張面容依然俊逸得讓人心顫。

一雙桃花眼望着自己,幾乎像深邃的大海一樣能把人吞噬。

下一刻,那只大手又伸過來,榮瀾語以為他又要戳自己的眉心,下意識一躲,沒想到人家是奔着枕頭去的,纖長的手指在她發絲躺過的地方摸了一把。

榮瀾語的臉還沒來得及紅,便聽他語氣冽然質問道:“你哭了?誰欺負你了?”

“我……”榮瀾語自己也摸了一把,這才發現枕頭早已濕了一片。她還來不及解釋,周寒執的手指又舉起,連帶着溫熱的氣息一起襲來。

榮瀾語想扯些什麽蓋住自己的雙眼,可他清清涼涼的手指已經撫過自己的雙眼,将眼角講滴未滴的那抹淚抹去。

“是我不好,我要是再早些就好了。”周寒執的聲音溫柔得像他那對桃花眼一樣。

榮瀾語一下子就哽住了。

接着,她又聽到他說:“瀾語,我今天晚上等到了一個人。”

榮瀾語以為自己就要聽見什麽曹芳碧曹芳晴之類的名字,真想捂住耳朵。

然而,周寒執卻輕着聲音,一句一句說出讓她心顫的話。

“這個人是我兒時的好友,從前一直在漢州,如今擢升,改派為盛京驿的驿遞長。他今晚才從江州回來,我等了他好幾日才等到。不過好在,總算沒白等。我已經與他說好,往後每月一次,你都可以往梧州發一次信或是捎些什麽東西,不必再托付你二姐夫或者旁的什麽人。”

他三言兩句說清此事,卻隐去了其中的艱辛。那驿遞長做慣了替人發信之事,自然不見兔子不撒鷹。

從聽見驿遞開始,再到聽見梧州,榮瀾語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可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如此熟悉,他溫厚的嗓音如此近,讓榮瀾語覺得一切分外真實。

原以為他的疲憊是為了自己的官職,是為了周府的前程。

卻沒想到,這數日的奔波只是為了讓自己能給父母寫封信,捎些東西。

“周大人……”榮瀾語不知該說什麽,眼淚又開始沒出息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寒執聽不得這嘶啞勾人的聲音,拿手指堵了她的唇,低低道:“榮瀾語,生辰快樂。”

這一刻,外頭傳來嘶啦一聲。接着,絢爛的煙花透過明紙,照耀着榮瀾語滿是淚痕的臉。自然并不是周寒執放的煙花,或許是旁的誰家。

但榮瀾語卻覺得,這是她這兩年來看到的,最美的一次煙花。

小小的人兒抓起身邊的夾襖,緊緊裹在身上,顯出窈窕的體型。她赤着雙足跑到地下,不知取了什麽,又赤着雙足跑回來,乖巧道:“周大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今兒也是你的生辰。”

庚帖。

合婚庚帖上早已寫着二人的生辰。

雖非同年,卻是同月同日。

周寒執怔了怔,苦笑道:“母親早逝,我又什麽顏面過生辰。”

“話是如此說。可若是大人因為老夫人早逝而自苦,難道老夫人在天之靈又會高興嗎?”榮瀾語輕聲慢語,似化解傷痛的良藥一般。

“周大人,我把咱們周府的債都還了。從今以後,咱們可以利利落落地過日子了,好不好?”

夜涼如水,樹梢仍挂着沒被鞭炮聲驚擾掉的白雪。一片白茫茫的光透過明紙,照在榮瀾語光滑細膩的臉上,如反悔了的嫦娥又回到人間。

她把那張紙遞到周寒執跟前,眼底盡是對未來的希冀。

周寒執嘆着氣,一副好生無奈的樣子,将小人兒緊緊攬在了懷裏。如數日前那個夜晚。他的動作并不熟稔,可溫暖的懷抱卻毋庸置疑。

榮瀾語羞得耳尖都紅了,想推開他,指腹卻滑過他胸前冰涼華美的錦緞,感受到裏頭那澎湃有力的心跳。

她不知該怎麽動,接着,又聽見眼前人又氣又無奈道:“銀子早已安排好了。我若沒些本事,憑什麽把你娶回來。”

榮瀾語一怔,便見他松開手,從懷中摸出兩張銀票甩在榻邊,随意道:“本想今日一道給你的。”

“這是……”

不需要回答,借着月光,榮瀾語便看清了。兩張銀票,每張都是五百兩。

“十五歲生辰,母親給了我二百兩銀子,要我随意置辦産業。”

周寒執的話說了一半,榮瀾語便奓着膽子猜道:“你買了地皮?這幾年下來,變成了一千兩?”

“你說得倒容易。”周寒執淡淡地笑,看着榮瀾語的眼神總像看一個孩子。“銀子換地皮,地皮換房子,連房牙子都換了好幾個。等到最後,卻因為賃房子的人窩藏私鹽被官府貼上封條,數年不得見光。若不是如今進了通政司,只怕這事還鬧不完。”

榮瀾語笑得如花,眉眼彎彎如虹。“大人真厲害。”

“高興了?”周寒執輕聲問。

“嗯。”榮瀾語的頭點得像小雞啄米。“這些日子我以為你去吃酒,以為你去曹家應酬。沒想到你辦了這樣大的兩件事,大人很厲害,是我從沒見過的厲害。”

似乎許久沒得到旁人的誇贊,周寒執竟略紅了耳根,淺淺笑道:“總不能一輩子是個酒鬼吧。”

人都是會變的。

變好,或是變壞。但看是什麽讓他改變的。

“睡吧。”周寒執淡淡道。

榮瀾語乖乖躺下。似乎在他面前這樣的舉動并不太過尴尬。

雙眼在瞧見銀票的那一刻微微閃出光彩,她護食般的将銀票塞在枕頭地下,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情道:“這回,我就不用惦記我的綢緞鋪子啦。”

“你抵了綢緞鋪子?”周寒執的眼底閃過驚詫。

榮瀾語自知失言,将枕頭壓實銀票道:“你不是賺回來了嗎?大驚小怪什麽。跟清韻似的,就知道咋呼。”

……

盛氣淩人的厲害。

半點不像方才流了一枕頭眼淚的人。

周寒執氣得一把将被子拎起來,蓋在她的頭上,咬牙道:“這會膽子這麽大,又不是挨欺負的時候了。”

榮瀾語便在被子下頭回:“我才沒挨過欺負。”

周寒執氣得牙癢,索性起了身往外走。

可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忍不住回頭,便見到榮瀾語精致的小臉從錦被下頭鑽出來,舉着銀票狡黠問道:“往後還會有更多嗎?也都給我嗎?”

“算了。”周寒執嘴上淡淡地否定,可心裏說的卻是另外一句話。

“給你。只要你想要,什麽都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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