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昭昭垂手,将手中瓷杯置于一旁的竹墊上,張了張嘴,正欲開口反駁仁慧的話。

賀容予其實是很好的人,少時抱她背她不在話下,甚少對她發火生氣,連正兒八經的黑臉也很少。

仁慧卻對此有諸多的苦水吐,先她一步,再次開口論證自己的觀點:“上回在永安伯府,你還記得吧,你同賀芝芝吵了起來,賀芝芝是很嚣張跋扈,可你二哥那個眼神啊,像羅剎鬼似的。賀芝芝當時都吓得直哆嗦,聽說後來回家,她又叫她爹訓斥了一番。”

昭昭的溫柔二字被堵在喉口,指腹摩挲着瓷杯外壁上的兩株翠竹,綠得圓潤。

她垂下一雙杏眼,望着瓷杯中舒展開的上好茶葉,陽光從圓窗的竹簾縫隙透進來,恰巧落進那精致的小杯之中,照在那舒展得惬意的茶葉上,像是一個絕世舞姬的化形。美麗的舞蹈令人賞心悅目,昭昭眼中浮出笑意,她知道二哥疼她。

仁慧還在滔滔不絕,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并未注意到昭昭眼底的笑意。

“要說,賀芝芝向來自恃中州王的堂妹,結果那日中州王絲毫沒有憐惜她,她自覺丢人,好長一段時間不肯出來赴宴,一味地稱病,可我們都曉得,她就是不好意思再出來。”仁慧不喜歡賀芝芝的作風,咋咋呼呼,又頤指氣使,因而對她的狼狽樂見其成。

“你瞧,即便同樣是妹妹,中州王也只待你如此好罷了。旁人哪有這樣的福分。”仁慧一聲嘆息。

昭昭擡眸,“好了,話不知被你扯多遠去。”

她知道仁慧沒說盡的意思:更何況,賀芝芝是他血濃于水的堂妹妹,而她,不過是個徒有虛名的三妹妹。

仁慧哎喲一聲,應了聲是:“話說太遠了,還是說說近在眼前的事吧。你下個月便及笄,你不曉得你的名聲多大,待你及笄,媒婆們就要把你們王府的門檻踏破了。”

她裝模作樣地一聲長嘆,搖着頭,嘗了口茶。

姑娘家到了這個年紀,便該考慮起婚嫁之事,不論願不願意,都是遲早得面對的。

昭昭聽出她的調侃,哼笑道:“我反正不急,只怕急的是你吧。前些日子便春心蕩漾,喜歡上沈羽,如今又說些媒婆親事的,我看你是恨嫁了。”

仁慧比昭昭略大些,去年年末已經過了十五的生辰,但還沒許人家。

仁慧被她一說,有些臉熱,急忙解釋:“我可沒有,我不過是随口這麽一說,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句話來。

昭昭噗嗤笑了聲,仁慧看着她,不知怎麽也被逗笑,兩個人笑做一處,一并在竹榻上躺下說話。話總是說不完,不知不覺便過去一個時辰。好在她們先前已經用過午食,倒也不怕餓着,只是這茶得重新續上一壺。

仁慧打發丫鬟去喚小二,丫鬟才走沒多久,雅間外不知道發生什麽,忽地有些動靜。仁慧皺眉,叫另一個丫鬟去查看情況。

丫鬟還未回來,倒是有人先敲門。

門被敲得粗暴,外頭好幾個身影,粗聲粗氣地喊話:“……還不快把門打開。”

昭昭和仁慧對視一眼,命丫鬟将門打開半條縫:“你們是什麽人……”

丫鬟話音還未落地,門口那幾個人已經不耐煩,推搡着,将門一腳踹開,丫鬟來不及防備,一時跌倒在地。

昭昭和仁慧臉色都變了變。

那夥人朝裏頭看過來,語氣甚是不将她們放在眼裏:“城防司辦案,方才有賊人闖入這間茶樓,不知道賊人藏身之處,我們必須進去搜查一番。”

說着就要往裏面闖。

“哎……”幾個丫鬟擋在前面,“你們好大的膽子,可知道裏面的小姐是誰?”

仁慧縣主是平陽王嫡女,身份自然尊貴,只不過平陽王無實權,到底沒那麽能鎮住人。但昭昭不同,昭昭是賀容予的妹妹,縱然沒有什麽縣主郡主的名頭,卻是實打實的尊貴。

這幾個人粗魯無禮,昭昭臉色有些不好看,胸膛起伏着。但她也不常用身份壓人,又想着他們的确是在正經辦案,正猶豫要不要叫人讓開。

便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靠近。

“不許胡鬧。”沉靜的聲音透露出幾分威嚴。

聽得這聲音,仁慧咬着下唇,別過臉去。

昭昭一時還未認出這嗓音,直到擡眸望去,看見城防司官服上犀利的鷹,才反應過來。城防司負責上京守衛,唯有統領副統領之職,方能在官服上以金線繡鷹。

而這人,正是引發她和仁慧矛盾的沈羽。

昭昭抿唇,掩住自己的不悅。

沈羽給她帶來的困擾實在太多,不過那時候,二哥不在上京,他們說些閑話便也罷了,可如今二哥回來了,她更不想與沈羽有所接觸。

昭昭也不做聲。

一旁的雲芽見狀開口:“沈大人,您手下的人真是好大的官威,竟連句解釋都不肯聽。我們姑娘膽子不大,倘若被吓到,不知該是誰的責任?”

雲芽一番話說得他們低下頭去,臉上有些惶恐。這幾人是新近從外地調過來的,是沈羽從前的下屬,他們初來乍到,自然還未認識昭昭身份。但聽得這話,心裏已經明白得七七八八,當即跪下請罪。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這才沖撞了貴人,還望貴人大人有大量,不與小的們一般見識。”

一旁的沈羽也拱手賠罪:“三小姐,實在對不住。你可有受驚?”

昭昭不想和他掰扯這麽多,板着臉說:“沒事,不牢沈大人費心。既然大人是辦案,便請自便,速戰速決,免得牽連我們。”

她想讓沈羽快點解決這一切,趕緊走。可這人好像就是聽不懂,非要說什麽……

“不必,沈某信得過三小姐,三小姐斷不可能為賊人遮掩。既然三小姐不與你們計較,還不趕緊走。”

沈羽帶着他的人走遠,雲芽命她們将門合上。

昭昭咬唇,覺得這人實在是……

她都已經讓步,他非要說什麽信得過她。說得他們很熟似的。

昭昭心煩,拿起旁邊的茶盞滿飲一杯。

她看向仁慧,見她臉色也不大好看,解釋道:“你不會又因他生我的氣吧?”

仁慧失笑,呵她的癢:“我哪有這麽小氣,既已經說過這事兒過去了,便不再把他放在眼裏,他做什麽都和我無關。”

昭昭拍開她的手,心裏還是煩。

她朝後仰面躺在竹榻上,輕聲地嘆息。

仁慧問:“你這是嘆什麽氣?”

昭昭搖頭,聲音極輕:“不知道。”

她只是被沈羽的出現弄得心煩,她都已經明确地拒絕過了,為什麽他不能也明确地離她遠一些呢?

“算了,不提這些了。我有些累了,今日便到這裏吧,我先回去了。”昭昭慢慢撐起身,理了理自己儀容。

仁慧嗯了聲,“好,你回去好好休息。過些日子的詩會,你可一定要來。”

昭昭應了句好,和雲芽出了門。這會兒暑氣正攏着未散,空氣都悶熱着,熱浪撲面而來。

王府的馬車在路邊侯着,昭昭踩腳凳上車,才剛坐下,下巴靠着菱形的窗格,遠遠有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從眼簾掠過。

昭昭将目光往回挪,果真看見賀容予。他半邊側影在車馬行人的虛影裏若隐若現,但昭昭還是一眼認出他來。

她認賀容予的本事,從不出錯。

昭昭站起身,幾乎是跳下馬車。她步子邁得急,穿過熱鬧人潮,将雲芽她們甩在身後。

賀容予和人說着話。昭昭便遠遠地停住,待他和人作別,才緩步上前。

“二哥。”這會兒心不煩了。

賀容予疑問地嗯了句,“怎麽在這兒呢?不是去找仁慧縣主玩了麽?”

昭昭手垂在身側,輕輕地揚唇:“嗯,剛跟仁慧在這兒喝茶呢。本來正要回去,瞧見你了。”

他們站在街邊,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昭昭偏頭避開。賀容予察覺到她動作,低頭喚朝北,朝北哎了聲,從馬車裏取出把遮陽傘,遞給賀容予。

賀容予撐開傘,往昭昭那邊傾斜。

“二哥可吃了午飯?”

賀容予嗯了聲。

“是在宮裏用的,還是府裏?”

“府裏。”

昭昭聽罷,一雙杏眼笑得微彎,忍不住的笑意,也不說話。

過了會兒,才又說:“那菜可合你口味?是新請的廚子做的。”

“嗯。”

昭昭又笑,笑意更深。

雲芽她們終于追上來,候在昭昭身後。

賀容予朝她們的方向瞥了眼,也正瞥見對面茶樓的方向。

那賊人跑得太快,沈羽他們一無所獲,有些洩氣。

沈羽道:“這些日子加大盤查力度,他還能插翅飛出上京不成。”

“是,屬下明白了。”

他說完,一擡頭被太陽光晃到,偏過頭,餘光瞧見了賀昭昭身影。

即便隔得遠,也能看見她在笑着。

賀昭昭毫無疑問是美人,杏眼桃腮,膚如凝脂,好似一幅畫。一颦一笑,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沈羽一時呆住。

順着昭昭笑的方向,沈羽瞧見了一個氣質出塵的人。

他調來京城兩個月,正趕上賀容予離京,如今方才識得廬山真面目。

在沈羽看過來的時候,賀容予也正好看見了沈羽。

他已經從冷霜那兒聽說過關于沈羽和昭昭的事。

賀容予平靜地移開眼,仿若未見。

實在是,不怎麽樣。

作者有話說:

二哥:不怎麽樣,比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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