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白骨森森覓妙音(四)
“差一點?莫非你們當時有所發現?”
老婦人猶豫不決,底下人紛紛提醒她今日之事,她這才說了:“并非是我們發現的。是那仵作身旁的妙娘子說的,她說這也許來自宅子的詛咒,并問我們可曾對這宅子做過什麽不好的事。剛巧,那段時間還真有個人在宅子後頭燒了把火,宅子後牆那兒燒得黑黝黝的。我們大家就想先信着她的話,之後合力将那牆修複了,誰知,之後竟真的沒有一個人被殺了。那仵作見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且真兇一直不見蹤影,嘆了口氣,這事情也只好不了了之。之後那娘子和仵作便去雲游四海了。”
“妙娘子?什麽樣的妙娘子?”
“啊,這個我知道的。”一個年輕女子笑着蹦出來:“她呢,貌似天仙,一颦一笑皆讓人深感不凡,她本人是不認字的,但是一說話就老會讓人覺得她讀過書。品性什麽的……若是以往,我定然會說她是極好的,可如今,怎麽說呢,以往的端莊賢良似乎是她故意而為之,是裝出來的。”
“啊?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與我說的。”年輕女子身後的青衣女子不可思議地埋怨道。
年輕女子扭頭朝她嘆了口氣:“唉喲,你都說了是之前。再說了,當時村子裏的人皆對她深信不疑,都把她當了活菩薩了,我若是與你說,你豈不是會說我善妒?”
“淨瞎揣測,你我好友多年,我怎會因這麽點小事就說你善妒呢?”
“啧,你平時說的還少麽?”
“我——”
常玉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了,急忙打斷,問道:“那你當時瞧見了什麽?”
年輕女子想了想:“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只是傍晚剛好碰見而已,不過,若是将這件小事與那吊頭案聯想在一處,便細思極恐了。我還記得那晚的可怕呢,那晚沒有月亮,整個村子漆黑一片,我打着燈從阿娟家裏出來,本是要回家去的。以往回家我都是抄小路的,可自打死了人,便謹慎不少,沒敢再往那裏去。走大道是必定要經過仵作他們二人住的那個木屋子的,原本沒什麽,直到那妙娘子從木屋子中走出來。我在遠處瞧見她的背影時,很是欣喜,畢竟那麽美的娘子,能與她說說話,感覺都快樂極了。可是,誰知道她從木屋子裏越走越遠。這黑燈瞎火的,我也沒敢跟,本是想走的,卻見那妙娘子手裏多了把斧頭,因為那娘子的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所以當她拿着斧頭時,我還是很驚訝的。可誰知道更驚訝的還在後頭,我親眼看着她和一個男人在木屋子門前會面,那男人身形高大威猛,根本不是我們村裏的人。我們村裏沒有這麽高大威猛的男人。可以肯定是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們說的什麽,我也沒看到最後,因為我平時就不太愛湊熱鬧,也不太愛管閑事,而且這種閑事極其容易引火燒身,也就沒敢太過逗留。之後我就回家了。誰知第二日,就死了個男人,那男人的頭不知道去了哪裏,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總覺得這男人就是那高大威猛的男人,屍體也被砸的稀巴爛,根本看不出那種高大威猛的感覺。反正,自此以後,我便再也沒去過那妙娘子跟前,甚至是躲着她的。她提出宅子有詛咒的時候,我就覺得無比荒誕,就算之後真的回歸了平靜,我也并不覺得她提出的是對的。以至最後,她走之後,我們村再也沒有被殺死過人!全村的人都很慶幸,都很感激她,可我……只覺得可怕,甚至還有些僥幸。”
青衣女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了一下嘴:“你莫不是……認為人是她殺的罷?”
“難道這還不夠明顯麽?甚至這次死了人,我都會隐隐覺得,是不是她回來了!”年輕女子看着青衣女子質疑的眼神,莫名生了氣,瞪着她說道。
青衣女子見她這樣,便也皺起了眉:“只是提了兩嘴罷了,何至于這麽大的火氣?倒是你不分青紅皂白的,開始胡謅起來了,你這樣的人真是少見。”
“你這種人也是極少見的。方才還說絕不會因為這等小事說我,半刻還沒過,你便要食言。還好意思說我?”
“誰食言了?你若說的是真事,我斷不會駁你的。”
“你怎能一口料定我說的必定是假事?!我說的分明就是——”
老婦人打斷她們:“行了。再吵下去便沒完了,還怎麽讓這兩位救我們?”
兩人這才想起正事來,便又央求着唐非陽與常玉救他們。
唐非陽與常玉聞言,面面相觑之時,從大道那邊跑來一名女子,那女子的裙擺上還滴着鮮血,她面容驚恐的拼命朝這裏跑,嘴裏還大喊着:“鬼,有鬼,吃人的鬼,吃人的鬼來了!”說罷,一口鮮血從她嘴中吐出來,她皺着眉頭捂上心口,瞬間趴在了地上。
常玉反應極快,輕功起落間,她扶起睜大眼睛的女子,村民們紛紛圍了上去。
誰知她竟指向了,正前方站得遠遠的小格。她瞪着小格,嘴中的血還在往外流:“她,她……”似是擔心村民們聽不清,直接大吼了起來,“鬼,她,她爹便是那吃人的鬼!”血手抓緊常玉的胳膊,深吸一口氣:“殺了他,我求你殺了那個鬼,殺了那個吃人的東西……”剛說完這句話,她突然站起來了,感到渾身瘙癢難耐,血液從嘴中淌到脖子裏,可她根本感覺不到,她一直在撓,撓到破皮,撓到出血,撓到露骨,可她依然在撓……
大家親眼看着她身上的皮一層層脫落,體內的一塊塊骨頭被她無情的扔在地上,這詭異的奇景,大家都是第一次見,卻都不想再見一次。
村民們都捂着嘴看着女人,只有常玉注意到了正前方站着的小格,他沒有很不可思議,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只是那麽站着,好像不會動似的。常玉朝他走過去,微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走罷。”
誰知他一擡頭,紅色的眼珠被封禁在眼眶中,獻給常玉一個甜甜的微笑:“阿玉,好久不見。我來是想告訴你,游戲快要開始喽,你們可得快點把事情辦完啊,嘻嘻嘻。”趁常玉發怔的時間,他慢悠悠的從自己懷裏拿出一個香囊,常玉這才發覺他的香囊被偷走了。至于究竟是什麽時候被偷的,這就不得而知了。
小格打開香囊,拿出裏面的骨哨:“可這案子有點難度,萬一你們失敗了可就不好了,所以我得幫幫你們,再不濟,也得給你們點提示呀,怎麽說你也是我夫君,這危機關頭的,我再不幫忙,到時候,那滿朝文武百官知道了,又該說我小肚雞腸了。你說對不對呀,阿玉?”笑着吹響了骨哨。
常玉搶過骨哨,頃刻間便捏住了小格的脖子,瞧着常玉憤怒的樣子,小格只覺得好笑:“你搶它作甚?他這哨子,除了殺人什麽也不會幹。哈哈哈哈,瞧你這表情,常玉啊常玉,這麽久不見,你居然變得這麽愚蠢。來呀,使勁啊,用力掐死我呀,呵呵呵呵,不過……你再蠢我也喜歡,誰讓你是我夫君呢,你說對罷?嘿嘿嘿。”
唐非陽瞧見這一幕,急忙跑過來,邊跑邊喊道:“常玉,冷靜下來,這是她的把戲,別中計了。你掐的是小格。”
誰知他見到唐非陽,笑得更大聲了:“呦,這位也好久不見了,怎麽,消息傳的這麽快麽?居然連你都趕回來了。真不錯,我們家小阿玉的小跟班回來了。把他交給你,我也挺放心的,畢竟單靠着你的心思,必然不會讓他受到絲毫傷害,哎,如果你們中有一個是很冷靜的,我也不用這麽操心了。”說着,便又笑了起來。
唐非陽皺起眉頭,他非常後悔方才的魯莽,起碼也該讓常玉把這家夥逼走。
“呀,阿玉,他會不會沒有告訴過你,他對你的心思啊?”說罷,噘着嘴盯着常玉,見常玉皺了眉,突然張嘴啊了一聲,笑道:“莫非……真的不曾說過?哈哈哈哈,唐非陽啊唐非陽,你膽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小啊。噗哈哈哈。那我就替你說了?他呀……”
唐非陽握緊拳頭,咬着牙道:“閉緊你的嘴!”
“喲喲喲喲喲,生氣了呢!可哪怕你生氣,我也不想聽你的,怎麽辦呢?哈哈哈哈,阿玉啊,他喜歡你呀,還是那種情情愛愛的喜歡呢,可惜你從來都沒發現,憋的唐非陽好苦啊,苦得我都心疼他。呵呵呵呵呵……”
唐非陽:“……”
常玉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随後皺緊眉頭,氣得将小格甩在了地上。
小格趴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笑道:“哎呀,他來了,看來今天只能陪你們聊到這兒了,話說,你們應該會感謝我的罷?哈哈哈哈哈。”
一個渾身是血,眼冒紅光,散着頭發的男人飛速跑過來,逮住誰吃誰。村民們本就是聚集在一起的,面對突如其來的食人怪物,跑都跑不及。奇怪的是,男人每撕碎一個人,總會在死去人的骨頭中尋找着什麽。撕了兩三個人之後,他依舊沒有找到。男人身強力壯,村民們根本跑不過他,如此一來,聚集在一起的幾百人,還不夠他片刻“吃”的。
唐非陽和常玉本想合力把他撂倒,誰知這人的速度與反應能力居然在他們之上。兩人沒把他撂倒,他倒是快要将兩人撂倒了。
男人瞧見了唐非陽與常玉身後的小格,像是發現了什麽寶藏似的。一陣風飛過,男人竟已經走到小格身旁了。他已經忘了小格是誰,更忘了自己是誰。
那日傷害誰都不願意傷害自己疼愛的兒子的人,已經六親不認。他徒手揭開自己兒子的皮,厭棄的将它們甩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抓裏面溢出鮮血的鮮肉,随後将鮮肉丢在地上。把裏面完整的骨頭敲斷,癡迷的尋找着,可到最後還是沒有找到。他踢開自己兒子的皮,從兒子肉上踩過去,站在他兒子的骨頭上嘶吼,似乎是在哭泣,又似乎是在哀怨。
于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常玉拉着唐非陽便跑到了村外。
跟在他們身後跑的還有一些村民,可悲的是……村子不知被何人下了禁制,村民們出不來。
而此時,那找骨頭的男人已經走到了他們的身後。
沒人知道,骨哨早已被人拿了去。常玉看着這些被男人一個個撕裂的身體,心中的恨意只增不減,比起恨那個瘋子一般的公主,他更恨的,是自己,懦弱至此,誰也保護不了。凡是跟着他的人,除了死,便再無另一條路可走。
村門前盡是哀嚎,所有村民退無可退,死路一條。
這個村莊,無疑是個兇村了,房中住着有心人,無奈村中竟有撕心魂。此等亂世之态,盡顯悲哀。
“唐非陽。”
兩人剛出來,氣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便聽到身後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心裏皆是一咯噔。常玉下意識拉上唐非陽,站遠些盯着這位黑衣女子。
女子雖用面紗遮着臉,但身份卻顯然暴露于外,她小步小步的朝兩人緩緩走來,頭上除去一支翡翠簪子,便唯剩一支步搖,不搖下方墜着的那顆珍珠直直的立着,待風拂過,便稍微一搖。常玉卻注意到了她腰間的紅色腰繩,眉頭極快速地跳了一下,拉上唐非陽再次往後退。
她……不是最讨厭紅色麽?怎的今日如此反常,突然系了根紅色腰繩?總不能,她被那人附了身罷?
女子見常玉如此反應,只覺得可笑,卻并沒有笑出聲,而是轉換了路線,站到一棵樹旁,不包含任何感情地盯着他:“常玉哥哥,你,也在怕我麽?”
常玉想了一下,登時便要走過去,唐非陽急忙抓住他。常玉扭頭看向他,溫聲告知:“放心,我知道她,她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唐非陽微皺着的眉頭皺地更緊了些:“可她方才——”
常玉思考片刻,這才又看向唐非陽,微笑着将自己的手蓋在他的手上:“放心,定然無事。”
唐非陽又盯了他半刻,這才無奈放開手。
常玉邊走邊觀察着女子的一舉一動,可女子顯然沒有太多動作,只是眼神中流露着嘲笑,面上也只有大氣的微笑。但她的衣服……卻讓常玉移不開眼睛。原因并不是衣服很漂亮,只是,離得近了,會發現上面繡着一朵暗紅的花,那花只在心口一小處,并不怎麽顯眼,花很漂亮,卻漂亮得詭異,因為它給人一種邪惡的錯覺,越看越詭異,使得常玉最後不得不移開眼睛。
常玉瞧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人,熟悉卻又陌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麽?為何會如此有距離感?他記得她最讨厭紅色的,他不可能記錯,難道她開始喜歡上紅色了?可,為何會改變呢?只小半月沒有見而已,怎的如此陌生了?仿佛,只是一位面熟的路人。
走到眼前,常玉才發現,那花的右瓣下有一滴血。并非真血,那血也是繡上的,紅到發黑,卻又能看得出來那是紅,這手藝過于精巧,也過于複雜。
那花繡了兩層,底層鮮紅,上遮一層黑線,黑線卻又繡得薄薄一層,不站到跟前,還以為是暗紅呢。至于那血,便更妙了,妙在何處說不上來,只一眼便覺得很妙,血呈上尖下圓水滴狀,看不出繡了幾層,但絲線,卻是頂好的缂絲。
花有了血的襯托,便愈發詭異。
常玉終不再看下去,低頭行了個較為簡易的禮:“公主。”
公主并沒有讓常玉擡起頭,而是直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常玉哥哥,我就知道,你定然是最相信我的,從始至終,都是。”
公主見常玉不說話,便繼續道:“只是,我必然要辜負你的期望了。你明白我如今的處境,哪怕是現在,她依然在暗處窺探着我。今日你我是朋友,是知己,是夫妻,但明日,或從今往後,怕都不再是了,亦不會再是了。明日再見,少不了勾心鬥角,少不了刀光劍影,或你生我亡,或我親手弑君,亦或同歸于盡,都再無幹系了。”
“……公主說的是,常玉明白了。”
“常玉哥哥,往前走罷,你逃不出的,只能往前走。無論你逃向何處,總會掉到前方的陷阱裏,你走到哪兒,哪兒就是陷阱,哪兒就是前方,因為前方,有人在等着你。罷了,我只能說這麽多,今日一別,便再無曾經,哎,我的時間也快到了,便不再多說了,再見。”說罷,便慢慢轉身,緩緩離去了。
唐非陽見公主走了,這才上前:“走罷。”
常玉看着他,嘆氣道:“你返京罷,莫要再繼續跟着我了。”
“為何?”
常玉對上他的雙眼:“太危險。”
唐非陽冷笑了一下,瞪着他:“是麽?确定不是因為我對你動了心?确定不是因為厭惡這樣的我,才趕我走的?”
常玉盯着他的雙眼,眼中盡是不可思議。他原以為,那些話是公主為了氣他故意編造的,竟是真的麽?
常玉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不停的在心中想着要回答的話語。還沒等他組織好語言,便被唐非陽的再次冷笑,叫回了魂。
“呵,竟真是如此麽。常玉,我從未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好罷,你就當我從未喜歡過你,從今往後,我跟你再不會有絲毫的關系,我去往何方,我想幹嘛,都跟你不會再有任何關系。你就當我從未與你相識過罷。”深吸一口氣,瞪着他道:“帶路。”
常玉還有些懵,眨了下眼睛,疑惑道:“你不是剛與我斷絕關系?為何又要跟着我?”
“誰跟着你?我要去的目的地與你的相同,但我忘了路,難道不應暫且跟着你麽?否則這荒山野嶺的,我除了把自己脫光了喂猛獸,還有別的路可走?再者,我去何處,去做什麽,與你已經再無關系了,我方才說過的。”
常玉深深嘆了口氣:“好罷。”罷了,他既實在想跟,便再讓他跟這最後一程罷。
常玉在心裏暗暗打算,此程過後,他不走也得走,大不了灌他些藥,讓他睡個兩三天,一覺醒來,他們二人早已分道揚镳。
不過,那人制出如此多的怪物,究竟是為了什麽呢?常玉想着,突然想到了香囊,對啊,他的香囊還在那兒。
他想都沒想便沖進村莊,腳踏模糊血肉,遍地是血坑,遍地是血骨,惡心又刺鼻的血腥味極其濃郁,常玉下意識掩住口鼻。
“妙音,妙音!”沒等常玉反應過來,怪物就向他奔來了。
其實有一個問題,常玉從第一次見到怪物時就想問了,妙音,究竟是何人?
只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那怪物還沒跑到他跟前,便化作了一灘血水,他的腳邊,又出現了幾個坑坑窪窪的血坑。
正在常玉疑惑之際,一陣悅耳的鈴音打破了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前方,一襲紅衣手持香囊,正站在原地等他過來。香囊正面的澤字,仍然呈血色,紅到發黑的血色。
常玉走過去,剛接過香囊,紅鬥篷便走了,速度之快,不過眨眼工夫。
香囊中有一張紙條: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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