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初春,邊關,暴雪夜。

車子抛錨。

天色濃稠如墨,白雪如撕裂的鵝絨漫天翻飛。SUV停在峭壁邊,像一個小而頑固的透明盒子,散發幽幽的橙色光芒。

車內暖氣開足。

駕駛座沒人,電臺女聲溫柔斷續:

“暴雪黃色預警,預計今晚八點到明日清晨……道路濕滑,請市民出行多加小心……”

昏昧不定的燈光下,溫盞縮在副駕駛,蜷成團,一動不動。

聚精會神,盯着膝蓋上的工作電腦。

屏幕散發藍色熒光,映亮她幹淨的面頰。

少女膚色瑩白,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半張臉擋在倒扣的熊耳朵帽子後,只露出一雙潮濕明亮的鹿眼,盯着代碼,很認真地睜圓。

烏黑柔軟的長發帶一點卷,越過細瘦肩膀,随意散落在懷中厚厚的奶白色工裝羽絨服上。

衣服太寬,她躲在裏面,只小心地露出半截纖白手指來敲擊鍵盤。

額頭被熱氣熏得有些泛紅,黑色碎發軟綿綿掃在耳垂邊,整個人顯得又小又單薄。

有點毛糟糟,又乖得不像話。

像一只,不太聰明的,食草動物。

——遲千澈拉開門,回到車上時,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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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席卷雪花侵入,車門随後“砰”一聲,又被反手撞上。

溫盞下意識擡頭,茫然地看過來。

帽子随着轉頭的動作滑下去,清淺燈光自頭頂垂落,掃過她巴掌大的臉,在纖弱如瓷的頸間,拓下錯落的光影。

“雪太大,走不了,我就順手買了點東西。”

遲千澈身上攜帶着清澈的風雪氣息,咬下手套扔在方向盤,窸窸窣窣拆開手中巨大的塑料袋,聲線平穩,“有熱牛奶,不過一路過來估計也快涼了,你先把它喝了。”

他說着,拆出個螺紋紙杯狀的東西,懸到她面前。

溫盞回過神,摘了白色耳機,伸手接過:“謝謝你。”

少女聲音很輕,尾音裏帶一點天然的軟。

碰到她的手指,遲千澈微頓了下,熱氣一觸即離。

車內暖氣嗚嗚吹,肩頭落雪開始融化,濕噠噠地反光。

他脫掉黑色防寒外套,随手扔到後座:“我剛剛回加油站,問那邊的司機了。”

牛奶用的是隔熱紙杯,掀開蓋子之後,還挺燙的。

溫盞伸舌頭,舔舔:“然後?”

“他們說,一年到頭,栽在這條國道上的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抛錨正常,但修車得等天亮。”出去一趟,遲千澈額前黑發被雪打濕了些,落在鼻梁。

他敲開煙盒,往嘴裏咬了根煙,嗓音含混:“但我估計,等天亮了,基地來找我們的人也該到了。就是——”

他停頓:“得辛苦你,在車上過個夜。”

“沒關系……”正認真喝牛奶的溫盞睜圓眼,挺正經地說,“我不辛苦。”

遲千澈沒說話。

天氣預報播完,他切換電臺,音樂換成首老歌,深沉婉約。

點燃了煙,他給窗戶開條縫,攥着煙伸到外頭。

高原上的風冷得吓人,在狹管裏低咽。

半晌,他說:“你不用這麽拘謹。”

“……”

“還叫我遲總也行。”

“……”

好一會兒,溫盞的臉,慢吞吞地燒起來。

溫盞現在做算法。

這一行,怎麽說呢,最大的好處,是不用跟太多人打交道。

她不喜歡社交,也不喜歡跟人講話,甚至不想跟同事一起吃午飯。

這種社恐性子,導致她已經入職兩年并升職兩次了,都不知道自己隔壁部門的領導是誰。

然後,前段時間,總算知道了。

嗯……是她小時候曾經玩得很好,但後來讀初中出國就失聯了的發小,遲千澈。

他好幾年不更新朋友圈,突然詐屍,說自己媽媽要做心髒手術,求推薦北京的醫生。

溫盞社恐但人緣好,在老同學的事情上一向熱心,立刻幫他找了人。

一來二去,兩個人又重新走動起來。

遲媽媽住院,她去看望,瞥見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工牌,才驚訝地發現:“我們是同事啊?遲千澈,我們竟然是同事?”

遲千澈當時,欲言又止地,投來一個無語的眼神。

然後這事兒,不知怎麽,傳到了溫盞媽媽耳朵裏。

溫盞母親楊女士是軍婚,也是一個催婚狂魔。

一聽說,興奮得不行:“這麽巧?那你們正好趁着一起出差,趕緊培養培養感情啊,這知根知底的你上哪找!”

當時遲千澈就在她旁邊,通話內容一字不落,聽了個全。

溫盞幹笑:“我沒想……”

結果遲千澈思考片刻,竟然說:“也不是不行。”

就那瞬間,溫盞猛然發覺。

她比遲千澈小兩歲,的确也沒那麽年輕了。

人好像确實到了某個年紀,就會開始想要湊合,想找家世相當的人,互相将就。

荒郊野嶺,雪勢絲毫不見減小。

遲千澈見她沉默,許久,岔開話題:“你也不用有什麽心理壓力,我那天就随口一說。其實我有喜歡的人。”

溫盞慢吞吞:“啊……”

“她一直沒發現。”遲千澈一只手拿着煙,懸在窗外,“但是,每次見到她,我都覺得,更喜歡她了。”

窗外大雪紛揚,溫盞下巴埋回羽絨服帽子,在毛茸茸的觸感裏,眨眨眼。

許久,再眨眨:“暗戀呀。”

“也不算……”

“我也有過,這種感覺。”

遲千澈手一頓。

溫盞舔舔唇:“就……好多年前。”

也是個暴雪天。

這麽多年,她一直沒能忘記的,暴雪天。

當時大雪已經下了一整夜,天光因而顯得格外明亮。

階梯教室密不透風,暖氣開得太足,同學們都昏昏欲睡。

年級大課,溫盞遲到了,只能坐後排。

她的小少年,去得比她還晚。

課上到一半,他在年級組長喋喋不休的“不瞧瞧都幾點了才來”裏,單肩背着黑色的書包,張揚地頂着側臉一道尚未結痂的、小指長的暗紅色傷口,旁若無人地穿過整間教室。

然後,不知怎麽那麽巧,正好就坐在了溫盞身後。

他長腿朝前伸,在她座椅上碰了一下。

青春期的男生,聲音透着惺忪沙啞,漫不經心的,沒睡醒一樣:“不好意思啊,同學。”

溫盞無意識握緊手中的筆,聽見他的聲音,連潮濕的手心也忘記擦幹。

她匆匆應了“沒事”就立刻轉回去,一顆心跳得飛快。

明明腦子裏想的都是老師講的邊塞詩,注意力卻再也沒法集中。

她聽見他朋友,有點詫異地小聲問:“你爸又怎麽你了?”

好半晌,商行舟沒答。

快下課時,老師點他起來讀詩。

全年級都知道商行舟壓根不聽語文課,那天很奇怪,他竟然知道講到了哪兒。

就也沒推辭,拿着課本,聲線低啞帶點兒散漫,每個字都很清晰:

“漢家旌幟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願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

溫盞那支滾到桌子邊緣的中性筆,“啪嗒”一聲落了地。

就那麽個瞬間,她中邪一樣,擡起頭。

透過一旁窗玻璃上蕩漾的水光,看到他影影綽綽的倒影。

室內悶熱,空氣透浮躁。

商行舟個子很高,肩寬腿長,寸頭,面部輪廓流暢,燈光在鼻梁旁投下陰影。

他立在窗邊,藍白校服脫了,裏頭只穿着件印白色骷髅的黑色連帽衛衣,似乎絲毫不怕冷,渾身都是硬朗嚣張不服輸的氣息。

外面天空灰白,室內燈光如焚。

他就這麽站着,讀詩,氣場中透出少年人獨有的桀骜堅定,連影子都是清俊的。

太美了。

溫盞想,你青春期一定有一個瞬間,就那麽一眼。你看見他,再也不能将他從生命中抹去。

此後種種,他的氣息,他的話語,他踏過的山行過的河川,都成為你想要追随的東西。

車窗外白雪呼嘯,門縫裏風聲嗚咽。

狹小空間內,短暫靜默。

“我當時,就覺得。”溫盞輕聲,“好奇怪,人真的會反複喜歡上同一個人。”

哪怕你在他的生命中,僅僅只是一個過客。

遲千澈一根煙燃到底,掐了,扔進煙灰缸,一點猩紅,無聲地滅在搖晃的水紋中。

他朝外頭吐口白氣,升上車窗。

轉過來,輕描淡寫地問:“是你大學那個初戀麽?”

問題過于猝不及防,溫盞毫無防備,心髒好像在一瞬間遭到劇烈的擠壓。

“聽說你大學談了段戀愛。”遲千澈看她,“分手分得不太愉快,你發誓再也不見他。”

窗外風雪大了些。

溫盞回不過勁兒,艱澀地開口:“我……”

下一秒。

一道強光車燈,忽然從轉角打來。

旁側雪白的峭壁,猛然被照亮。

溫盞微怔:“那是基地的人嗎?”

遲千澈眯眼,拿起外套:“你坐着,我去看看。”

溫盞剛要點頭——

他頭也不回地跳下車,沖進大雪裏。

天色沉重,黯淡。

大雪紛揚,幾乎将眼前的道路遮擋。

盤山公路看不見盡頭,越野車前兩道強光,像穿透萬尺深海的陽光,直直掃射出去。

越野內,沉靜無聲。

開車的男人下颌緊繃,臉色不太好看,面部輪廓極其硬朗。

随着車子前進,映在他眉骨上的光線不斷消逝又複現,襯得他深邃眉眼格外清晰,沉默而清隽。

暴雪肆虐,車越開越快,副駕的陶也躊躇一路。

終于忍不住:“還不高興呢?你指導員不是都說了,任務完成得不錯啊。餘下的,那都不怪你,你不能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攬……我草!”

他話沒說完,一個劇烈的急剎車。

他身體猛地前傾,又被安全帶用力拉着腹部扯回來。

視線中忽然闖入人影,商行舟眼神一緊,猛打方向盤。

輪胎用力摩擦雪地,寂靜山林中發出巨響,半個車身都被甩得橫過去,在雪地留下深深的焦黑痕跡。

天地間一片寂靜,雪還在落。

遲千澈伸手抵擋強光,越野将将被逼停在面前。

紅色車牌。

軍車?

“砰”地關上門,陶也跳下車。

分不清是敵是友,他隔着段距離,大喊:“怎麽啦?背包客啊?”

“那個,我們的車壞了!”遲千澈也拉着嗓子,跟着喊,“你們方不方便捎我們一程,去鎮上啊!”

陶也:“啊?什麽?你大點聲!”

商行舟無語望天,低罵了聲“草”,手指扶上車門內部鎖扣。

天地冰涼,漫天大雪迎空飄飛。

遲千澈還想嘶吼,下一秒,看到一雙黑色短靴緊随其後,也踩着越野跳下來。

短靴以上的腿修長筆直,裹在黑色長褲中,如同樹木。

逆着強光,他不能太好地視物。

仍辨別出,駕駛座下來的,是個個頭很高的男人。

動作利落,背脊筆挺,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

看不太清臉,但對方壓迫感重得驚人,明明身上穿的也只是普通的黑色防寒服,可僅僅站在那兒,就散發出強大的氣場。

他朝着遲千澈走過來。

卻并未靠近。

黑色短靴一步步穩穩踩在雪地裏,直直朝着他身後的SUV去。

擦肩而過的瞬間,遲千澈看清來人的臉——

相當清隽的東方人面孔,五官冷峻,眉毛黑而濃密,雙眼皮褶皺很淺,薄唇緊繃着。

一道半指長的舊疤,從男人左側額角上延伸,隐沒進他修理得很短的頭發裏。

黑天之下車燈昏白,在這種光線裏,男人深沉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仍能讓人感受到,他在刻意收斂氣場。

他的臉,有一種刀削斧鑿的銳利,以及侵略性。

商行舟在SUV副駕車門前,停住腳步。

聲音低得像冰過的啤酒:“你的車?”

遲千澈亦步亦趨:“對,我……女朋友,在休息。你們是軍人嗎?”

到跟前了,才想起确認身份。

商行舟背脊筆直,臉龐隐沒在光線明與暗的交界處,撩起眼皮眯了下眼,有點似笑非笑地,聲線慵懶低沉:“算是。”

“你先讓她下來。”商行舟擡了擡下巴,示意,“車哪兒壞了,我看看。”

遲千澈低頭敲車門。

車上太熱,溫盞腦袋發昏。

下來時腿軟,她很小聲地,嘟嘟囔囔地嘆氣:“好奇怪,你有沒有覺得……外面也熱?”

就這麽電光火石,一個瞬間。

熾烈燈光滾過女生表情喪氣的白皙臉龐,商行舟身形猛地頓住。

慢鏡頭似的,溫盞先被扶穩,走出半步,才回頭。

深沉天幕下,兩個人猝不及防,四目相對。

餘光之外紛紛揚揚,車內音響還開着,鄧麗君聲音很輕:

“風中賞雪,霧裏賞花,在你身邊路雖遠,未疲倦……”

溫盞愣住,心髒仿佛遭受沉悶的暴擊,她一下子喘不上氣。

無意識地攥緊羽絨服袖子邊緣,指甲刺進手心。

她忽然感到呼吸困難。

天地間大雪飄揚,商行舟眼瞳漆黑,目光明銳,隔着山長水遠的距離,無聲地同她對視。

雪花迅速在他肩膀堆積薄薄一層。

下一秒,他平淡地移開。

遲千澈從後備箱拎出工具:“發動機有問題,你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

心頭沒來由湧起煩躁。

商行舟下意識伸手進口袋,想摸煙盒,想起這衣服裏沒有。

他臉龐隐在暗處,唇角意味不明地一扯。

也沒再開口,手肘随意朝旁一撐,車門不容置喙地關上,霍然一聲響。

“別修了。”

男人穿黑色防寒服,褲腿紮進短靴,身形格外颀長,周身透野性。

他轉開視線,聲音冷淡,并不是要商量的語氣:“上我的車。”

“怎麽?”遲千澈沒懂,“修不好嗎?我這兒有工……”

“你女朋友高反。”車光在商行舟眼底滾起一層灰影,他陡然生出點不耐煩的戾氣,挑釁似的,一字一頓問,“你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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