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夜色深沉,越野疾馳,穿過莽莽雪原。

溫盞腦袋昏昏,蜷在後座,頭靠車門。

偶爾有稀疏的路燈光芒投進來,她的意識斷斷續續,醒一會兒睡一會。

剛剛還不明顯,走出去一段路,她難受得厲害,整個人開始發燙。

遲千澈想讓她靠自己身上,溫盞拒絕了,半夢半醒地,聽見他跟副駕的年輕男孩搭話:

“你們是解放軍,什麽兵啊?”

“是與人民共進退的子弟兵。”

“你們戍邊嗎?平時就在這兒服役?”

“不是,我們在祖國需要的地方服役。”

“那你們原本是要去哪兒?”

“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

溫盞:“……”

理解遲千澈的好心,他大概怕她睡死,所以制造點聲音。

但廢話文學,讓她感覺,頭更疼了。

兩人還在你來我往,她動動手指,正想讓他們要不歇會兒吧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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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前排駕駛座,傳來一道一如既往淩厲的,波瀾不驚的低沉男聲。

微帶些啞,波動周遭氣流。

溫盞呼吸微滞。

車子穩穩剎在醫院臺階前,空茫夜色中,小小的建築孤獨地發光。

三小時的路程,商行舟一個小時就開到了。

溫盞迷迷瞪瞪,“啪嗒”解開安全帶,伸手摳車門,發燒燒得眼神都沒法聚焦,沒開開。

遲千澈正要幫她,車門霍然被人從外拉開。

冷風裹着雪花卷入,溫盞結結實實打個寒顫。

下一秒,她懷裏驀地一重。

一件厚厚的防寒服,帶着餘溫,穩穩将她罩住。

商行舟半張臉隐沒在光影之中,聲音清冷平直地,跟着大雪一起滾落下來。

他說:“穿這個,外面冷。”

這晚,溫盞幾乎是昏睡過去的。

她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把自己抱起來送進醫院,不确定是遲千澈還是商行舟,或者別的誰——

她做了個非常短暫的夢,夢見一場上海的暴雨。

為什麽是上海?商行舟明明應該在北京,他怎麽到上海的?她全想不起來了。

她坐在深夜的羅森哭到腦子缺氧,店員問了兩遍要不要報警,她才哽咽着說:“不然分手好了。”

說完也不太敢看他的表情,拎起雨衣推門埋頭往外走,走出去沒兩步路,被他追出來,霸道地拽住。

大雨裏商行舟頭發肩膀全濕了,臉色陰沉得不像話,硬把自己的傘塞給她,目光銳利地盯着她,好半晌,才語氣冷硬地,一字一頓道:“什麽時候才能懂點事。溫盞,你是不是真覺得我沒你不行?”

溫盞心髒一緊。

巨大的難過,潮水一樣,将她整個人包裹。

她睜開眼。

病房裏靜悄悄,已經是上午九點半。

雪停了。

天空露出果凍一樣碧透的藍,遙遠雪山前,有蒼鷹盤旋。

她坐起來,心裏有點空。

遲千澈進屋,眼底劃過抹驚喜:“醒了?”

“嗯。”溫盞悶聲點點頭,肩膀上柔軟的黑發掉落到胸前。

她下床穿毛衣,咬着皮筋給自己紮了個馬尾,“我感覺好多了,現在呼吸也很順暢。”

“那就行。”遲千澈不太放心,伸手想扶她,“你要是還有哪兒不舒服,随時跟我說,我之前沒照顧過高反病人,不知道……”

“沒關系,你不用太擔心,是我太遲鈍了,連自己生病都沒感覺到。”溫盞側了下身避開他,沒太仔細聽他說話的內容。

眼下有個事兒,她急着想确認一下。

屏息快步走到外間,她視線一掃,望見沙發上的黑色防寒服。

靜靜地,搭在把手上。

溫盞腳步停住。

這是商行舟的衣服。

所以,昨天晚上的事情,都不是錯覺。

她确實,在這個遙遠的地方,重逢了她的……

初戀。

心髒跟着漏跳一拍,溫盞後知後覺地,眼睛有點澀。

然後是鋪天蓋地的委屈。

說不清道不明的,腦子亂糟糟,已經分手那麽久了,為什麽還給她送衣服……她生不生病,跟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到底是太熱心了,遇到誰都想幫一把;還是覺得怎樣都無所謂,反正感情上的事,一向他說了算。

溫盞垂下眼,撇開目光不再看它,折身去拿自己的背包:“我們走吧。”

遲千澈應了聲“好”,按鈴叫醫生,确認沒問題後,跟着她一起出醫院。

剛走沒幾步,護士追出來:“哎,你是溫盞嗎?”

溫盞回過身,茫然地點頭。

“早上有個帥哥過來,說車給你停地下了。”護士說着,從口袋掏出一串東西塞她手裏,“他讓我們把這東西給你。”

觸感有些涼,溫盞低頭,掌心靜靜躺着一串車鑰匙。

她一愣。

遲千澈按照護士指示,很快找到停在地下車庫的SUV。

發動機恢複如初,他詫異:“那倆小哥也太熱心了吧,竟然把我的車修好送回來了?”

昨晚黑燈瞎火走得很急,抛錨的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離開時,連鑰匙也沒拔。

原本打算,今天讓基地的人去幫忙,把東西拿回來的。

溫盞垂着眼,慢吞吞:“可能當兵的人,都天生熱心腸。”

從來不懂什麽叫,跟不熟的人民群衆,保持适當距離。

“也許吧。”遲千澈完全沒聽出她情緒哪裏不對,調轉方向盤,“我沒猜錯的話,他們應該是特殊兵種,衣服上沒有标志,什麽也看不出來。”

溫盞半張臉埋在圍巾裏,靜靜地,只露出一雙眼。

不知道在想什麽。

兩個人在酒店吃完午飯,一起去西城空軍軍區。

他們現在就職這公司,是國內科技行業的龍頭老大。

去年年中,接了個項目,跟軍工合作,往外輸出一批設備,保密級別特別高。

結果今年年初……壞了。

負責項目的另一個領導往西城跑了兩趟也沒想出招兒,叫遲千澈帶着溫盞過來看看:“算法這塊兒,不一直是小溫在負責嗎?”

溫盞合理認為:

自己只是一個年薪比較高的,修理工。

車子駛過崗哨,她趴到車窗上哈氣。

雪停後天變得很藍,外面有人在掃雪,微冷的空氣中,傳來刷刷的聲響。

轉個彎,車子在一棟灰白小樓前停下。

負責人出來接,估計也沒想到大費周章叫來的是個長得這麽好看的姑娘,愣了下,有點猶豫:“她就是你們說的那個,‘溫師傅’?”

溫盞大囧。

遲千澈笑起來:“是,別小瞧她,國內的算法工程師,她能排進第一梯隊呢。”

負責人帶他們上樓,邊走邊找補:“哎呀,很少見女生搞這個啊。”

也不少見吧……

溫盞不說話,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想。

只不過,男生是不是,确實都比較喜歡文科的女生。

會畫畫,彈琴,或者跳舞……哦,當初追商行舟的女生裏,還有人會寫詩。

三個人繞過走廊拐角,推開玻璃門。

廊外屋檐下,雪松枝頭積着白雪,太陽光灑在上面,無聲地泛金色。

幾個少年清澈交疊的調笑聲,攜着寒風卷過來,撞碎浮世中這一點光:

“舟哥當然不一樣,多少人排隊等着給我們當嫂子,哪有別人挑他,不都是他挑別人麽?昨天半夜洗漱完了還看見他又冒着雪出去一趟,不知道是去夜會哪個小妹妹了——是不是啊舟哥?”

溫盞心髒猛地一跳。

空氣短暫地靜寂幾秒。

後頭那一聲低笑頓了頓,透着點兒冰雪的寒意,沉沉地,嚣張又肆意:“滾。”

幾個人腳步絲毫未停。

商行舟一行三四個人,目光慵懶地掃過來,微停一下,轉開。

笑鬧着,從另一側上樓去。

溫盞跟他們隔着一段距離,聽見軍靴踩在樓梯上的聲音。

冰冷的質感,有點沉。

她的手心又沁出汗。

遲千澈線顯然也注意到了,收回目光,問:“他們是?”

“北邊軍區的空降兵,挺精銳的一個小隊伍,都刀口舔血的角色。”負責人帶他們走另一邊,“來這兒執行任務,耽擱了下。”

遲千澈想到那件衣服,沒再開口。

三個人上樓,一路上輸了好幾道密碼,溫盞總算見到這批她熟悉又陌生的設備。

負責人見她開始檢查,還是不太放心:“之前叫過好多工程師過來看,都沒弄好,你……能修嗎?”

溫盞還在想陶也嘴裏的小妹妹。

突然就覺得煩透了,她松了松圍巾,聲音發悶:“能。”

負責人于是出去了。

到門口,她聽見他壓低聲音,特小聲地跟遲千澈說:“你這同事,脾氣是不是有點怪。”

遲千澈和善地笑笑:“她姓溫,父親在北京工作,單名一個‘俨’。”

負責人愣了三秒:“虎父無犬子,當我沒說。”

後面的對話,溫盞都沒再聽。

注意力集中回工作,她在這兒一待就是一整天。

再回過神,外面天色已經黑透了。

遲千澈過來敲門,帶她去吃飯。

她跟着他下樓,邊走邊說:“最遲明天下午,所有設備都能恢複運行。”

遲千澈搖頭:“我相信你能弄好,但不用這麽急。”

溫盞想,他是不急,但她急。

西城走在路上,不定什麽時候,又遇見商行舟。

這地方怎麽會這麽小。

走到門口,遲千澈去開車。

外面黑漆漆一片,溫盞站了會兒,跑到院門口哨兵腳邊撿了根樹枝,又回來蹲下,畫着圈圈等。

屋檐下燈籠搖晃,過年時窗花沒撕,一門之隔,世界天寒地凍。

啪嗒。

臉頰忽然傳來濕意。

溫盞一個激靈,思緒被打斷,猛地擡起頭。

天空漆黑,沒下雪,泛寒意。

又一滴。

啪嗒,這回掉在她鼻尖。

溫盞心裏毛毛地升起警惕,猶豫着起身,謹慎地往外邊走了幾步。

站到房子邊邊的光源裏,她遲疑着探頭——

屋檐上頭沒燈,黑的,有個東西,搖搖欲墜,挂在那。

不知道是什麽。

她眯眼,想再看清楚點兒。

手腕忽然傳來一股大力,拎小雞崽子似的,一把将她拽到回來。

“……?!”溫盞毫無防備,趔趄幾步,臉頰猛地撞上防寒服。

熟悉的熱氣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衣服外殼硬硬的,她嗅到清冽的,像冬青,雪一樣的氣息。

身後傳來“咚”一聲巨響。

房檐上一大塊冰淩重重砸下來,落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插進厚厚的雪地。

風還在吹。

溫盞腦袋發暈,頭頂響起男人低啞的聲音,清清冷冷的,透出絲笑意:“你怎麽回事兒?知道是什麽嗎,就往跟前湊?”

他寬厚的手掌落在她肩膀。

溫盞反應過來,觸電一樣,退後一步用樹枝叉開他,悶聲:“跟你有什麽關系。”

商行舟的手停在半空,半晌,眼裏散漫的笑意像霧氣一樣散去。

他舌尖抵了下腮幫,眯眼,聲音微啞:“你有沒有良心?才幾年沒見,這是什麽态度,打算拿樹枝插死我?”

他就開個玩笑,可下一秒,溫盞眼眶都慢慢紅起來。

她皮膚太白,眼周一點點紅就很明顯,甚至感覺有水汽浮起來,被她硬壓下去。

“你還想我什麽态度。”半晌,夜色中升起一團小小的白汽,她很小聲地道,“分手是你決定的,我們不會一直在一起,也是你說的——”

商行舟忍不住糾正,聲線低磁:“我當初說的是,不是所有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裏。”

溫盞不再往後聽。

室內熱騰騰的暖氣,撞在玻璃上。

遲千澈的車剎在面前,她立刻扔了樹枝,埋頭下樓梯,頭也不回小跑過去。

寒風裏,高大的男人下車開門,幫她把散開的圍巾重新系好。

商行舟停下腳步。

空氣冰涼,餘光之外的雪原黑黑白白,她像一陣溫熱的風,從面前流動過去,他手指蜷曲,沒有捉住。

只能看着她遠走。

雪又開始下。

商行舟立在檐下,雪花在肩頭積起薄薄一層。直到陶也在身後叫他,感知遲緩地回落,在這一刻,一切才傳回實感。

是他把溫盞給弄丢了。

現在他們确确實實,不再是生活在同一片海域裏的魚了。

作者有話說:

溫盞:是什麽樣的小妹妹。

在大雪地裏修車修了一宿的商行舟:……【無語望天】

①村上春樹《舞舞舞》。

本文1v1,HE。

啊~這個故事的基調一看就是HE呀,我覺得是個很快樂的故事!男主不是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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