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骨肉團圓
交輝園的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過了。
從前父皇在時,只因父皇天性不耐暑熱,又兼有心悸之症,一年之中倒有小半年的時光是在避暑行宮圓明園度過的。而帝苑之側,是父皇特意為叔王起建的園子,賜名“交輝”,取“棣萼交輝”之意。當年他做皇子跟在叔王身邊辦差,沒少在兩園之間來來回回的跑腿傳話,對這交輝園自然是早就谙熟在心。
後來他登基了,照道理這交輝園便該休整一番,然後或納歸帝苑或賞賜貴胄。但他一直舍不得,沒叫人動園子,只是派了人去四時打掃看護,恍若叔王在時的樣子。
此刻,侍從們都被遣得遠遠的,穆安只帶了容晝與容敦在身邊,一路向交輝園四宜書齋行去。容敦靜默地跟在穆安身邊,臉上一陣一陣地泛起潮紅,細看還能覺察他一直在發抖。
穆安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靜着,讓容晝幾乎猜不出皇上究竟有沒有心理準備。
“皇上……”容晝猶豫着開口,考慮是否該再吐露一點更明顯的口風,以免待會驚吓到穆安,若是又添病症反而麻煩了。
穆安沒準他說下去,“什麽都不必說,朕心裏有數。甘珠爾想必也有數。”
“……”容晝就知道自家大哥和小弟都不是凡人。他這才遲鈍地注意到,穆安不僅未乘轎辇,而且是快步疾行,根本就是趨聽庭訓的禮數。
四宜堂周圍的閑雜人等之前就早被容晝遣散了,現在這裏除了看不見的暗衛之外,沒有一個人影。一片靜悄悄的。
穆安擡頭看了看屋上的匾額,那是先帝的禦筆親題。照十三叔的話,先帝的字如仙臨凡,那份氣度,若稱第二則世間無人敢稱第一。
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向屋門觸去。
容晝連忙趕上兩步,輕聲道,“臣來。”說着為穆安推開了屋門,然後攙住穆安跨過門檻。穆安輕拂開他的手,“我自己來。“容敦的臉上潮紅更甚,眸中幾乎要溢出水光,只仍然緊咬下唇,一言不發地跟在後面。
穆安不假思索向左一拐,穿過一座雕花游廊,轉過一展氣勢恢宏的屏風,又行經數間廳房,終于步入內屋正院。一進屋內,但見正中立着一人,面向着他們,雖周身樸素毫無佩飾,那一身天然威正之氣仍如山巒般壓面而來;旁邊側立着一人,亦不着佩飾,容貌氣度卻更為潇灑,幾如雲霄中人。
穆安雙膝落地,極力壓住聲音的顫抖,端正叩了三下頭朗聲道,“兒臣恭請父皇聖安。”容晝容敦早就跪伏在地,此刻連頭都不敢擡起來。
承禛走至穆安面前,雙手攙他起來,“不必再行大禮。我不過一介平民,你若有孝心,只稱一聲父親便是了。”說畢攜着穆安的手轉向承祥道,“給你十三叔見個家禮吧。”穆安更不待他吩咐,早已望着承祥下了半膝行跪安禮,卻被承祥慌忙攔住,“皇上不可!我不向皇上行君臣大禮,皇上也不必拜我。皇上若真有心,只一揖便是。”穆安知道自家十三叔最重禮法,侍君從不怠慢,也不好強拗了他叫他心中不安,便只好正身朝承祥深深一揖。饒是如此,承祥仍是還了半揖之禮,惹得承禛老大一個白眼。
容敦此時再忍不住,膝行至承祥跟前,抱住承祥的雙腿放聲大哭,“父……父親!孩兒不孝……這麽多年不能侍奉父親膝下,孩兒……”說到這竟是哽咽得再說不出話來。承祥也紅了眼圈,一把将愛子拉起來,細細端詳着他的臉道,“甘珠爾都長這麽大了?你母親可好?”容敦好容易強忍住抽噎,緩了緩氣息道,“母親身體康健,只是一直思念父王。”承祥望了承禛一眼,拍拍兒子的肩,“今日皇上帶你來已是不妥,回去之後務必守口如瓶。不要……不要說給你母妃聽,你曉得輕重。”容敦拭淚點頭,“是,孩兒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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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禛走過來拉住容敦的手,慈愛笑道,“甘珠爾想四爹不想?”容敦從小養在四王府裏,四爹四娘又向來最憐愛他不過,因此他在承禛面前反而更放松些。此刻索性偎在伯父懷裏,笑道,“想,朝思暮想。可是我們想有什麽用?必得大哥想,四爹和父王才肯降臨啊!”承禛捏着容敦的小臉望向承祥笑道,“看到沒?這伶牙俐齒的小嘴猶勝你當年。”承祥無奈搖頭,“誰要四哥慣得他?”
容晝一心挂着他大哥的病,好容易找個空,連忙輕聲對承禛道,“父親,先請十三叔看看大哥的病吧?”承祥忙向承禛點點頭,“四哥,你帶兩個小的出去走走,我給皇上瞧病。”承禛應了,回頭深深望了一眼穆安,方領着甘珠爾他們走出房門。
待他們都走,承祥取出早就備好的藥箱,笑着向屋內正中的椅子努努嘴,“皇上請坐。”穆安皺了眉,略有些氣惱道,“十三叔要是還真心疼侄兒,就叫我一聲晖兒吧。您再這麽客套,永晖可真生氣了!”
記憶裏那個傷心時也曾沖自己嚷嚷過的男孩子,仿佛穿越歲月,一下子又走到了自己面前。承祥眼角眉梢都柔軟了,輕聲應道,“晖兒。”永晖粲然一笑,孩子氣地撲上來同承祥行了個抱腰貼面的大禮,就像小時候纏着十三叔偶爾玩鬧時那樣。
“說實話,永晖真的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再見到父皇和十三叔。”永晖平靜下來,又有些黯然道,“那一年,父皇說……不到黃泉不相見……”“永晖,你還記不記得那一年,就是天申的娘懷他那年,我帶你去騎馬時和你說了些什麽?”
“怎麽能不記得?”
十三叔說,父愛是世間最深沉的一種情感,正因為埋得太深,所以有時候,幾近于無。他還說,天家之子,比別人走的更遠,所以失去的更多。
但永晖記得最清晰的一句話是——
你爹是愛你的。
承祥嘆道,“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你爹這些年最牽挂的就是你們兄弟。你早就發現了,不是嗎?”永晖垂下眼睑,“是,自那次塞外之行後,我便知父親與十三叔還在。”但是……
但是我卻更加難過,更加害怕。害怕父親對我所做的一切不滿,難過我沒辦法做得更好。
承祥搭完了他的脈,看着他的眼睛,“這世上沒有真正可以起死回生的藥石和醫術,只有可以起死回生的意念。你爹的心疾是我醫好的,但你的病我只能醫六成,剩下四成,要看你自己。解鈴還須系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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