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莫如兄弟(大結局)

這是他以前從來想都不曾想過的一個場景:他,和父親,僅僅他們父子兩人,一起散散步,談談心。

起初他很是緊張尴尬,生怕自己不知怎麽和父親聊天。但漸漸地,他發覺父親的态度很自然,很放松,而且對自己異常了解,往往不經意一句話就問到他內心深處。于是他一點一點敞開那久久嚴閉死守的心扉,竟真的向父親傾吐出許多許多他以為永遠也不會說出口的話來。

“父親,孩兒和十三叔在一起時,根本提都不敢提和惠的事。和惠那樣懂事……可她越懂事,我就越放不下。父親,您怪晖兒嗎?十三叔怪晖兒嗎?”

“永晖,”承禛按着左手的虎口,沉沉地嘆了口長氣,“若是我再當政幾年,和惠一樣要和親。這一點,你十三叔比你更明白。甚至,在當年他把孩子寄養在我們府上時,就已經有此打算了。我沒有親女兒,日後勢必不利于聯姻蒙番。十三弟當年……那麽怕帶累我,卻把孩子托付給我,一方面是要我看顧他們,另一方面,也是期望他們日後為國效力。這件事在你即位之前就已注定,你根本就不應該往自己身上攬。”

“可是兒覺得自己很失敗,沒有善待弟妹,母後因此事同兒置氣,天申也是因此事與兒生分,我……”

“世事難全。若我在位,做的也未必能比你更周全。你為和惠造府,留嫁五年,已盡了為兄的心意。身處天家,如何能沒有犧牲?若說失敗,你也确有失當之處,你失就失在缺少了一份‘放下’的氣度。”

穆安凝神靜聽承禛的教誨。承禛一面輕撫腕上的菩提數珠一面娓娓述道,“佛經中有一個故事,說老僧帶着小僧過河,在岸邊遇到一位女施主,女施主哀求二僧負她渡河,老僧二話沒說便背起女子過了河;小僧心中萬分驚異,随老僧走了二十多裏地後終于忍不住問道,‘師傅,男女授受不親,您如何能背那女子過河呢?’老僧卻說,‘我背她到河對岸後便把她放下了,而你,卻背了她二十多裏地啊。’”

承禛看着比自己還高出小半個頭的兒子,笑道,“我還送你一句話——通則不痛,不通則痛。永晖,我理解你的苦和難。烈馬難馴,你想培養天申成國器,是難了些。但你也要反思為何會這樣難。人各有天性,并不是每個皇家子弟都有你十三叔那份心胸抱負的。你既為他長兄又為他君父,冀其成材無可厚非,但一味嚴逼卻不是辦法。什麽話都不說痛,不說透,你又如何期望別人理解你的心意?更重要的是,你不該背負別人的人生。你把天申的、甘珠爾的、丫頭的、你母親的、天下人的人生全背在你一人身上,埋在一人心裏,這是你所承擔不起的,明白嗎?身為人君,責任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持平調和,居中掌控。助人之長,用人之優,避人之短,遏人之惡,凡事順勢而為,凡人力盡則止,一切自然和暢,不必苛求事事完美,不必放不下每個人的悲喜,不必擔負他人的人生。”

穆安雖一時不能全然領悟,心頭卻已有了豁然通達之感,仿佛一下子松快許多。承禛明白此子慧根極佳,此刻見他面露欣然,知道他已經有所感觸了。

承禛拍着兒子的胸口道,“人胸久不用佛理蕩滌,則塵積其間。你這思慮過重的性子,我也不指望你改了。只是日後心中郁積之時,不妨去多讀些佛法,或能讓心境平和。”“是,兒子記住了。”

孰料承禛聽了此話,面露古怪之色,呵呵一笑道,“這話聽着倒是耳熟,只可惜陛下貴人多忘事,嘴上說記住了,誰知道什麽時候就抛到腦後去了?”

永晖驚得臉色都變了,不知父親這話是什麽意思。“父親這話從何說起?孩兒萬萬不敢怠慢父親教誨!”“不敢?當年朕臨走之前,最後兩鞭子打在你哪兒?朕是如何叮囑的?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記憶裏的羞窘與劇痛霎那間湧上心頭。永晖的臉“騰”地紅了,也一下子就明白了父親的怒火是從何而來。

“朕在問你的話。”承禛冰冷的語氣壓得永晖心頭狂跳,當即跪下伏身道,“兒臣知錯了!”“回答朕的問題!”

穆安的冷汗浸透了後被,簡直羞得頭都擡不起來,半天才聲如蠅蚊勉強答道,“父皇最後兩鞭……打在……打在兒……屁股上……”“朕說什麽來?”“父皇說……兒……兒坐的是荊棘王座,是天下最不好坐的椅子。父皇要兒兢兢業業,永不懈怠。”“你是怎麽回答的?”“兒說……記住了……永遠不敢忘。”

眼見得自尊心極強的長子被自己逼得已經哭了,承禛到底是不忍心了,沒再逼他說下去,索性厲聲教訓道,“既然是荊棘王座,自然坐的不會舒服!你才遇到多大點事,便連求生之欲都不要了?你兄弟才多大?兒子才多大?你倒好,自己一甩袖子把他們推上去,你的‘永不懈怠’去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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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晖伏羞飲泣,低低地答道,“兒臣知錯了,請父皇責罰。”

承禛見他這樣難過,心早就軟了,嘆着氣拉他起來,“傻兒子。爹從來就不想罰你,也不想罵你。爹只希望你日後,善待自己。”

永晖擡起頭,與承禛對視良久良久,終于再也忍不住,猛地撲進父親的懷裏痛哭起來。

多少年夢裏,我一直渴望這樣,忘情地擁抱您。

【尾聲】

夕陽下,兩騎駿馬挾裹煙塵在他們視野裏漸漸遠去,那并辔奔馳的兩個身影,在餘晖中也慢慢變得模糊,然後再也分不清彼此。

容晝回頭看向身邊的兄長和幼弟,“哥,我好羨慕爹和十三叔。啥時候我們也能退隐江湖啊?”

穆安沒有像往日一樣斥責他癡心妄想頑劣不改,反而笑得極溫柔,舉起馬鞭指了指天邊燦爛如錦的雲霞,“你們看!倘若有一天,我們的後人能如我們今日一般悠然駐馬于此欣賞這片晚霞,我們也就可以奔向那片晚霞盛開的地方了。”

容晝側身凝眸,眼中的孺慕之情竟讓容敦一瞬間錯覺,以為看到了從前父親凝望伯父的樣子。容晝望着穆安,輕緩但極有力地說道,“哥,我會一直陪你,陪你實現那一天。”容敦也柔聲道,“甘珠爾同樣一直在哥身邊。”

穆安滿目欣然地望着兩個英姿勃發的弟弟,縱聲大笑,“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作者有話要說:

《棠棣》後記

這并不是我最長的一篇小說,但【大概】是我寫的最久的一篇小說,從12年的九月份到今天,将近一年半了吧。說起來好像也沒那麽久,但是我覺得寫它的泥濘之感,幾乎如同經歷了幾世春秋。這主要是因為此文本來就是在寫別的文的過程中開的,然後在寫它的時候,又跑去寫了《瞻彼》,而《瞻彼》又耗了我極大心血,寫完《瞻彼》一度打算從此封筆;到後來歇了幾個月,終于,羽毛球運動員的精神拯救了我,讓我也第一次嘗試寫了現代青春熱血的小說《年輕的戰場》,直到考研。現在想來,我真正靜下心,一心一意只寫《棠棣四時開》的時間,其實只有考研完了以後寒假的那段時間。在這期間我寫了《棠棣》完整的下部,即永晖兄弟的故事。

很抱歉,讓追随《棠棣》的讀者,等待了那麽久,經受了那麽多折磨。

但很欣慰,還有朋友,一直等着我,相信我,直到《棠棣》完完滿滿地結束。

從前,我一直自傲于自己的坑品,因為我可以自豪地說,但凡是我公開面世的文,全都是完整結束的,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棄坑。但《棠棣》讓我差一丁點就破了功。很坦白地說,寫這篇文的過程真的太坎坷,以至于我中間數度想不管它了。不是說真的想棄坑,只是經常沒有感覺,一旦沒有感覺,我就不想勉強,因為寧缺毋濫,與其瞎寫亂寫,還不如先擱着。誰知,一擱就擱了那麽久……

在此我尤其要感謝的是sunkv,親愛的,如果沒有你那樣執着地牽挂着這篇文,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能不能順利把這條路走完。從前我一直認為,一部作品的優劣好壞主要取決于作者的修養,但現在,我真的相信,一部作品需要作者與讀者共同的努力。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是你成全了我的坑品,讓我至今仍然可以自豪地說,我坑品極佳。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曾以為再艱難的事,都終于走到盡頭,那樣完美。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讓我噙着眼淚對親愛的你們再說一句:很高興認識你們,我們有緣再會。

姍姍二零一四年二月廿六日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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