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他似乎回到了那個起風……

王梧年輕時, 在食評社總部有一張小小的辦公桌。

辦公桌在公共辦公區的角落，左邊靠着窗戶。

日光總是毫無遮擋地照在辦公桌上，容易讓人看不清光屏。

王梧那時剛工作沒多久, 做事毛毛糙糙，也不太通人情世故。為了寫稿方便，找了幾張黑卡紙把窗戶貼上了一半。

這一貼，同事們不高興了，好看不好看的另說, 擋了別人的采光算什麽？

于是王梧滿頭大汗地又把卡紙撕了，附帶了幾十聲對不起。

後來還是坐他隔壁的同事幫了忙，送了他一頂奇葩的帽子。帽檐伸出去半米長, 剛好能罩住光屏，王梧終于能好好寫稿，也和那位同事成了朋友。

同事也是位新人。

他性格開朗，愛說愛笑, 嘴角梨渦常在，人緣極好。

自從交上朋友，王梧與他幾乎形影不離。

那時他們都是社裏的新人, 每天要做各種雜事, 往往臨到下班, 稿子也沒寫多少。

每到這時，野心勃勃的王梧總是會留下來加班, 同事自然陪他。

寫起稿來總是容易忘記時間，等王梧被肚子叫回神，經常發現到了深夜。

這時，同事往往已經做好一份夜宵，端着餐盤朝他走來。

王梧還記得那一晚。

外面刮起了大風, 吹得窗戶砰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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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亂七八糟的桌子扒拉出一塊空缺，搓搓手等着同事的投喂。同事那天下了碗面條，上面鋪了一層雪菜肉絲的澆頭，還是他從家裏帶過來的。

王梧餓得不行，接過碗先呼呼地吹了一通，然後往嘴裏扒拉面條。

“澆頭是不是鹹了點？”同事嘟囔：“昨天家裏換了種鹽，總覺得手感不對。”

王梧吃着，含糊道：“是鹹了，沒看我給埋面湯裏了麽。”

“……”同事笑罵：“就你嘴賤，嫌棄你就別吃！”

說着要來搶。

王梧趕緊捧起碗躲來躲去，年輕人鬧騰，連一頓宵夜也吃不安生。

“哎，你這舌頭真是絕了，天賦啊。”鬧完，同事感嘆，手撐着下巴，眼裏映着燈光。

王梧一面喝湯，一面擡了擡眼皮。

視線從同事眼睛滑過，落在嘴角梨渦。

“你又會吃，又會寫，好好努力，一定能混出來的。”同事說着，笑起來：“我也是。”

“那當然。”

窗外隆隆風聲撞擊窗戶，卻進不來這個冒着熱氣的角落。

年輕的王梧道：“下半年把證考了，明年文章夠數就能升到二星，這樣再過兩年，去修個學位。”

同事點頭：“一步步來，三星指日可待啊！說不定還能進大學混個助教當當……”

“助教怎麽夠，當教授，正的！”王梧道。

“那三星也不夠，還是當四星食評家吧。”同事笑：“到時候咱們走到哪兒都有人專車接送，還給扯橫幅，就寫歡迎著名食評大師莅臨指導……”

“然後恭恭敬敬地請我們品嘗當地最好的美食。”

“那必須啊，走遍聯盟二十八區……”

兩人越說越興奮，吃着只值五信用點的面條，坐在被吹得砰砰響的窗邊，做着每個年輕人都會做的白日夢。

夢境裏落滿了肥皂泡般、金色的、閃閃發光的欲望。

同事總做面條，畢竟辦公室的小鍋也沒法兒幹別的。

于是王梧吃過各種口味的澆頭，青椒肉絲、魚香茄子、西紅柿雞蛋……在那個角落，他與同事聊了太多。越聊越美，越聊越真，仿佛那樣美好的未來真的在前方等着他。

那是他欲望最膨脹的一段時間。

後來，一切都成了真，王梧回頭看，卻發現他并沒有想象中的滿足。

而有心與之分享的同事，卻早早死在了一次蟲洞大災中，連條口信都沒留下。

這麽多年過去，王梧逐漸變得沉默而嚴肅。

錢對他而言只是個數字罷了，聯盟的美食也已經吃遍，對任何“創新”菜肴都沒有了期待。

他不會再做夢，夢中不會有閃着光的金色泡泡，更不會有嘴角綻開梨渦的同事，坐在桌對面看着他。

直到嘗到這碗雪菜肉絲面。

他似乎回到了那個起風的夜晚。

他吃着味道沒多好、卻能撫平饑餓的一碗普通面條，暢想着值得期待的未來。

…………

王梧大師的眼淚，把所有人都吓着了。

這到底是好吃還是難吃啊！？那可是大師啊！大師都哭了！

然而王梧似乎忘了自己正在當評委，動作優雅得像在品嘗，卻怎麽都不停筷子。

蔣利已經完全沒了主意，沒弄清發生了什麽事前，他不敢再說話。

看看旁邊，那倆大廚和柯深竟然都吃了起來，于是他也遲疑的吃了一口炒飯，卻沒吃出什麽特別。

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該說什麽？

片刻後，還是柯深救了場。

他剛喝了半碗湯，放下勺子，開口道：“非常好吃，這是我今晚最喜歡的一道菜。”

蔣利愕然轉頭。

柯深沒理他，自顧自道：“我是個歌手。為了保護嗓子，幾乎不碰辣椒。剛剛馬源選手的作品，是挺好吃的，對我來說太辣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而我的前兩道菜恰巧都是幹的，口味也比較重。當着你們的面，我沒好意思叫人倒水，小邱的湯上來前，我的心已經飛到了臺下……還好它救了我。”

四周響起輕輕的笑聲，柯深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三鮮湯本身也做得很不錯。配料搭配和諧，也沒有哪樣食材煮得過爛。最後的蝦火候正好，給整道湯增了鮮。”

他看着邱秋，頓了頓，認真道：“雖然你的湯很好喝，但我剛剛一直在想，它究竟符不符合主題……”

“符合。”王梧大師終于放下筷子，打斷他。

柯深笑了笑：“大師？我也想這麽說來着。”

另兩位大廚才剛剛吃完煎餅，女大廚不知想到了什麽，也揉了兩次眼睛。現在異口同聲道：“我也覺得。”

“欲望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詞，它與人的感受息息相關。”女大廚道：“只有你，送來的菜品是我真正想要的。直到剛剛我才明白。”

“而且做得也很好！”男大廚驚嘆：“真的很好吃，我吃得停不下來！”

柯深道：“它讓我想起我沒成名的那段日子。經紀人扣扣搜搜，經常給我點這個湯……我真的吃過很多，你的是最好吃的。”

邱秋略略得意地揚了揚腦袋。

最後，王梧緩緩露出笑容：“你讓我想起了很多很多。我要謝謝你。”

大師這句話，加上另外三人的一致好評，邱秋的第一名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背手站在舞臺側面的兩位選手相互看了看，心情複雜的嘆了口氣。

但馬源就不止是複雜了。

他是驚恐。

怎麽會這樣？這麽能這樣！

欲望是這麽理解的麽？這不是廚藝大賽嗎！

為什麽他這樣的技術，竟然還不如一個做炒飯和面條的蠢貨！？

馬源想着，目光惡狠狠地盯向評委席中的蔣利。

快啊，說點什麽啊？你不是要保我麽，保啊！

蔣利像是接收到了他的腦電波，終于回過神。

他又吃了一口，仍然覺得就是普通炒飯，憋不住問了句：“真的好吃麽？”

柯深驚訝：“好吃啊，你不覺得麽？湯很清爽，我也是真的懷念，喝了一口，食欲都起來了。”

四人正起身，一起圍到王梧大師面前，打算确定名次。

“難道你的炒飯不好吃？”女大廚聽到半句，也露出驚訝臉。

“沒……”蔣利勉強笑了笑。

“我還有點湯，”柯深笑了笑：“勉為其難給你嘗嘗。”

“我也要。”女大廚忙道。

半分鐘後，人人都喝到一口湯，各個眼睛發亮，交口稱贊。

唯有蔣利，茫然不知所措，卻不敢說話。

“炒飯呢，也讓我們嘗嘗。”女大廚俏皮道。

“啊。”蔣利推了推盤子，見他們一人一勺舀過去。随後，一頓贊美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蔣利直接懵了。

他忍不住擡頭，正好對上王梧大師的臉。

面上是純粹的滿意之色。

原來大師也覺得好吃。

蔣利渾身的雞皮疙瘩一排一排的起立，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鬼故事中。

他甚至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想确認自己沒在做夢。

為什麽？為什麽別人能吃出來的東西他吃不出來？

是哪裏出了問題？

是我的問題，還是精神的問題，還是舌頭的問題？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扭曲，空氣像被抽幹。蔣利克制自己，沒有大口喘氣，但後背已經被汗浸透了。

他凄惶地想，自己是不是……不能再當評論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