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卷三·睿王側君
再次睜開眼,已經天光大亮。身邊的人早沒了蹤影,連溫度都開始變涼,可見起身很久了。
嬴城還沒徹底清醒,腦袋一點一點的犯着迷糊。寧祥叩門後,在屏風外說道,“王爺,該穿衣了。今天還要去宮裏呢。”
這麽一提醒,才想起确有此事,自己都險些給忘了。嬴城不再拖沓,一雙`裸`足踩在柔軟長毯上,随口問道,“側君在哪?”
“側君一早就去演武場了,這會估計都在廳裏等着您用早膳了。”
“......”嬴城咳了一聲,讓寧祥過來幫自己把衣服一件件穿好。
然而當寧祥走近後,那張過分整潔的床卻讓他的包子臉鼓了起來,接着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道該不該問,那就不要問。”嬴城不以為意的伸展了一下雙臂。
“哦。”寧祥悶悶的答道,片刻實在忍不住冒出一句,“側君真的那麽不讨您喜歡麽?”
于是他很快就被嬴城那雙漂亮的鳳眸極具威懾的瞪了一眼,立馬噤聲不再開口。
踏出房門的那刻,嬴城說道,“別私下和沐塘提及這事。”
迫于主子恐吓,不得不屈服的寧祥只能乖乖點頭。
睿王府主廳。
兩側翠綠盆景蔥郁茂盛,紫檀木圈椅分位而列。正中央,桌上擺放着修剪的玲珑精致的淡雅鮮花。
薊常曦用長簪束冠,黑發如上好綢緞,垂垂落在背後。他着一身墨青袍衫,上面繡着的花式繁複美麗,綴有雲紋瑞獸的系帶襯着腰部線條十分美好。看見嬴城走進來時,他便起身相迎,延展的身姿挺拔修長,青絲随動作微微晃動。
昨天還沒在意,現在看來,嬴城才知道薊常曦幾乎和自己同高。
難怪駱清姚他們說這人不夠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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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這個朝代的審美來看,的确是不如那些器柔弱。但嬴城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他理所應當的認為男人就該有點男人的樣子。
嬴城認同薊常曦,包括他的長相,他的氣質,他的一切。所以很自然而然的誇了一句,“常曦,這一身很配你,非常漂亮。”
倒把朝他走過來的薊常曦弄得愣在了那裏。
從小到大,漂亮這個詞幾乎和自己絕緣。在大梁,任何人提到他薊常曦,皆是一臉委婉,“薊家三公子啊,是個難得的少年将才。可惜樣貌——”
大家都對他的外貌閉口不談。
而今這個名滿天下的睿王爺卻說出了那麽……奇怪的詞。明明成親當晚連自己名字都記不住,轉眼就能将不切實際的贊美張口就來——果然是風流成性。
但薊常曦不愧是薊常曦,很快就調整好了心緒,微笑和禮貌是他最好的保護層。他說道,“謝王爺。”
“為什麽你這麽喜歡謝我?”嬴城對他這個習慣好笑又無奈,“第三次了。事不過三。”
薊常曦也不多争辯,只是唇角微微一彎,表示知道了。
不多時,在用過早膳後,他們開始準備着進宮。其實這趟入宮,美其名曰完禮,但絕對少不了一頓好奇的問東問西。
路上,嬴城思前想後,擔心薊常曦會緊張,就叮囑了他兩句,“如果不知道怎麽回答,一律低頭保持笑意就行了。”
薊常曦說道,“我有分寸的。”
“也對,”嬴城看着他,鳳眸裏隐現着小小的惡作劇,“反正常曦你總是謙和有禮,想必一定能游刃有餘。”
冷不防地吃驚,薊常曦擡頭,第一次認認真真的看了嬴城片刻,爾後長睫一垂,失笑道,“王爺……”
“沒關系。”嬴城并不介意,“畢竟我對你而言,還是個陌生人。”
薊常曦的心情他十分了解。初到一個陌生地方,迫不得已要和不相熟的人開始朝夕相處,誰都會戒備,誰都會僞裝。自己剛穿到大梁的時候,還不是和對方一樣。所以——嬴城絲毫也沒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其實嬴城的心思很好猜:只是希望薊常曦別把自己當成需要防範的敵人。
不過他知道薊常曦很聰明,所以絕對可以明白。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但奇怪的是,氣氛倒并不僵持。嬴城剛才那不動聲色的善意讓他們之間冷硬的空氣也微不可查的回暖了一點。
到了皇宮之後,果不其然,他和薊常曦一前一後的就被人請走了。
這是防止他們串口供麽?
延壽宮裏,大梁國君和當今太子一左一右坐在嬴城身側,一個負責問一個負責聽。嬴城在中間很想扶額。
“四弟,新婚之夜可還愉快?”太子嬴岚此刻哪有平時的半分嚴肅和威儀,真是比寧祥還八卦點,“君父和爹一直在這憂慮,我沒少勸來着。”
旁邊的大梁帝王一本正經的點點頭。
嬴城默然:您裝的還能再假點嗎!
“總之都成親了,你倆也就上點心。不止爹在這邊盼着,人家薊老将軍也很急啊。”嬴岚摟着自己弟弟的肩膀,苦口婆心。
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待又多聽了兩句,嬴城才總算明白太子在說什麽,通俗翻譯就是——抓緊生個兒子吧。
受`難中的嬴城還不忘分神想想薊常曦,不知道那人被問到這種問題時還能不能淡然自若啊——
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惡劣,嬴城忏悔了一下,正襟危坐,狀似誠懇的繼續聆聽唠叨。
這一邊,好不容易脫身後,嬴城又認命的去了自己的生父、鳳君湛簫那裏。無任何意外的,兩邊都是大同小異的說辭。
等到總算能回府時,真的是身心俱疲了。
再看薊常曦,也是滿臉糾結和尴尬。
嬴城頓覺有趣,難得瞧見對方這幅不加掩飾的模樣,壞心的明知故問道,“常曦,之前我沒在,我爹都和你說了什麽?”
“只是一些普通的詢問。”
“可看你臉色卻不太好啊。”
“……或許在宮裏奔波了一天,有點累了。”
“這樣——”嬴城有些歉意,“讓你應付這些瑣事……我……”
“……不是。”薊常曦看嬴城似乎在內疚,只能解釋,“也并不是累,是鳳君問的那些……”話音戛然而止,墨黑眸子一沉,他微微咬牙道,“王、爺。”
這人反應真夠快的啊——有點惋惜的攤了攤掌心,嬴城長腿交疊,懶懶的靠在太師椅中望着薊常曦,總是光彩勾人的鳳眸也帶上了幾分無辜。
這樣的姿态倒也沒法讓人去較真,當然薊常曦本就不是喜歡計較的人。只是他自小受到的條條框框約束太多,之後又經常在邊境塞外夜裹黃沙、鐵馬征伐,接觸的人大多都性格耿直、大大咧咧。現在遇到嬴城,只覺得這位王爺有時挺難捉摸,這人并沒有那種萬千寵愛集一身的目中無人,反而多了幾分耐心和細致。但若提及正經和端莊,在嬴城身上是怎麽也看不到分毫的。
薊常曦如此想着,倒不自覺帶了幾分笑意——
睿王嬴城,怪人一個。
日子在兩人的磨合下,就這麽不緊不慢的過去了。
轉眼已半月有餘。
嬴城的生活沒有因為成親而發生太大改變,他們甚至分房而居。只是自己會時不時的去薊常曦那裏待一天,即使是裝給別人看,那也是很有必要的。
兩人對此都心照不宣。
沐塘雖然一直跟在薊常曦身邊,但也沒看出任何端倪。寧祥是知情的,卻也只能默默憋着,就差沒內傷了。
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嬴城慢慢對薊常曦也多了解了一些。其實,應該是對方的表現終于不那麽抗拒了。
薊常曦這個人,總是一副溫和禮貌的模樣,不過做起事來,倒是利落又果斷,交代事情也言簡意赅。然而,在感情方面卻太溫吞。
嬴城最常看見的,就是那人每天早上在演武場進行日訓,沒有一天松懈。接着其餘時間便在書房裏捧着兵書看得昏天暗地。
那些書有什麽好看的,不嫌悶麽?
大約是自己表情太過直接,這日,薊常曦終于放下了手裏的書卷,問道,“王爺是否覺得我實在無趣?”
被說中心事,嬴城沒承認也沒否認。
薊常曦也不在意,一手随意搭在黃梨木方桌上,擡頭淺笑,“那王爺平日都有什麽愛好?”
這樣的對話,他們最近經常有,閑着沒事就能聊起來。
嬴城走到他身邊,随意翻動着擺放的卷集和兵書,“反正我不喜歡看這些東西,迂腐陳舊。不如一些動手能力強的玩意來的實際。”
“比如?”
“制陶。”他靠着桌沿,低頭看着薊常曦,“我在府裏專門造了一個制陶的地方,你手邊的杯子就是我做的。”
“王爺果然風雅。”薊常曦頗有興趣的拿起那只杯子打量了一番,“陶瓷這方面,我只略知皮毛。但看這杯子,白瓷黑花,光亮如漆,胎骨卻略薄,如果沒猜錯,王爺是用了磁石泥為坯,頗有泉州窯制品的特色。”
“你真的只是略知皮毛?”
“是啊,多虧古書裏記載的詳細。”
嬴城一愣。
“王爺。”薊常曦晃了晃手裏的書卷,“這也并不總是迂腐陳舊對不對,至少它讓我和王爺有話可聊。”
“是麽——”嬴城鳳眸虛眯,這家夥是在反駁自己之前嘲笑他無趣麽?薊常曦——
“不過,”那人話音一轉,“制陶需要靜心。等待物器成型的過程可以戒驕戒躁。讓自己凝神專注,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方法。”薊常曦冁然一笑“王爺覺得呢?”
真是給的一手好臺階讓我下啊。既然對方這麽善解人意,嬴城覺得自己也不能小氣兮兮。
于是随便扯了個話題道,“我看常曦你總是沉穩自持。論起靜心凝神,想必有更好的方法?”
“倒無其他特別,只是偶爾會練字來消遣。”
練字?說起來,穿越之後,自己的一筆字寫的也夠爛的……如是想着,嬴城轉身看向桌上那張白紙,那是薊常曦不久前剛寫好的一首詩——“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娑素白月,人世已千年。”工整的楷書,端正勁美,氣勢雄厚,和這筆字的主人頗有幾分相似。
這首詩……嬴城微微蹙眉,看來薊常曦過的并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盡人意。想想也有道理——身為一個器,卻要去做一個楔該做的事情,的确……須比常人付出更多。
忽略心裏小小的惆悵和感慨,嬴城只是誇道,“常曦的字寫的真漂亮。”
“王爺謬贊了,”薊常曦起身立于一側,“說起來我還沒看過王爺的字,可否讓常曦學習一二?”
“我的字……不值一提。”
以為嬴城謙虛,薊常曦就在旁邊耐心的等着。
嬴城覺得自己要出一身冷汗了,太推脫也怕顯得矯情,只好勉強提筆寫了辛幼安的一句名詞: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寫完後,身邊人就沉默了。
再然後,嬴城低低咳了一聲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薊常曦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詞意很好......其實王爺的字……嗯,也算自成一派吧。但如果能稍微調整一下,肯定是一筆非常不錯的行草。”
說着,他将宣紙鋪陳展開,拿起筆蘸了蘸墨,又交到了嬴城的手心。自己則繞過嬴城的身體,從後握住了對方的手。
“落筆時,要擡手,沉腕。筆身要端直,就像這樣。”
嬴城感受到背後傳來的淡淡溫度,耳畔的呼吸有些灼人。目光轉回到筆鋒游走的宣紙上,上面有一個“願”字,側頭看了一眼薊常曦,無聲詢問着他打算寫些什麽。
“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薊常曦淺淺笑着,在他耳邊輕聲說道,“願在眉而為黛,随瞻視以閑揚——”
對方的聲音如同一壺陳年佳釀,醇醇醉人。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到嬴城能聞見那人身上的清雅墨香。
悠悠微光透過窗棱斜照進來,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被拽的窄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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