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卷四·豔驚游龍

羽箭在弦,手肘挽力後移,餘光掃過百步開外的盾板,拉弓手指微松,身體繃緊如一只即将捕獲獵物的野豹。

利箭破空而出,帶起周圍嗡鳴。只聽得一聲利落清響,羽箭尾端在正紅靶心中間輕顫了幾分,然後靜止。

“果然好箭法。”撫掌走近演武場中的那個人,嬴城贊道,“常曦你真是盡得薊老将軍真傳。”

“王爺。”薊常曦笑着放下手中弓箭,“沒想到你今日也有興致來這兒。”他平素總喜歡穿暗色長衫,這次倒是一身少見的亮眼赤紅,此刻緊衣窄袖,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分外張揚。

嬴城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他一番,才道,“我只是純粹好奇,因為你每次一來就是一個多時辰。”

也不等對方開口,嬴城徑直走向場中擺放的一排冷兵器——雙刀、長劍、钺戟,樣樣齊全。突然他頓住腳步,在武器盡頭的一杆長槍前流連了片刻。

這杆長槍,通體漆黑,長約八尺。槍身刻有家族圖騰,槍頭如蛇狀、刃薄銳利,即使在陽光下,也閃着森寒的氣息。

——是一把不可多得的戰場銳器。

嬴城轉頭看向薊常曦,“這杆長槍想必不普通吧?”

“王爺好眼力。”薊常曦走到他身邊,說道,“這是薊家家傳的兵器,游龍槍。”

嬴城取下長槍,拿在手裏掂了掂,很沉。“玄鐵所制。對陣殺敵,估計很得心應手。”

“王爺對這些也感興趣?”

與其說是興趣……嬴城在心裏嘆了口氣,倒不如說是為了應付。

自己這具身軀的原宿主雖然對詩詞書卷不怎麽感冒,但對耍刀弄槍卻是一把好手。說到這裏,可能會問——既然已經成為了身體的新主宰,那麽幾招拳腳功夫肯定不在話下吧?但是,蒼天可鑒,嬴城雖有之前那位倒黴鬼的所有記憶,但無奈自己的硬件跟不上設施,也就是說——他知道自己很厲害,可沒辦法把這些厲害的技能發揮出來。畢竟在曾經生活的時空,根本不可能接觸到如此沉重的兵器。力氣上不來,懂再多操作理論都白瞎。

為了不讓自己露餡,這一年來,嬴城在騎射格鬥方面可沒少下功夫,不過這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好的。所以,他現在只是能勉強把弓拉開,把箭射出去。想要像薊常曦那樣箭箭正中靶心還真是難如登天。至于刀槍劍戟,他也漸漸熟悉起來,不過若讓他沙場實戰,那絕對是有去無回。

再過個大半年,冬季慶典之後就是春獵,屆時所有皇親貴戚、權臣官吏都會聚集獵場,而自己再這樣下去……一定會丢人丢到西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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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系列的念頭不過轉瞬之間,嬴城覺得既然這裏有個現成的老師,那麽不學白不學。他開口道,“常曦有所不知,我雖有興趣,自己也常練習,但始終不得要領,成效不大。”頓了頓,語氣中也帶了點試探,“不知——常曦你是否願意幫我指點指點。”

“承蒙王爺看得起,指點不敢當,”薊常曦看對方這麽謙虛,一下還有點意外,“我們以後可多切磋商讨。”

“這個建議很好,切磋啊——”嬴城擊掌道,“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

“可以。”薊常曦絲毫不扭捏推拒,側身讓了一下,伸手虛掃過那些列放整齊的兵器,“王爺随便挑,或者想要游龍槍也行。”

嬴城搖搖頭,沒有把殘酷的真相說出來——你那玄鐵長槍太沉了好麽!

最終他選了還算适合自己的,一柄六尺蛇矛。

待重新站到演武場中央的時候,薊常曦已經等他多時了。

那人握着游龍槍,負手而立。紅衣濯秀,唇角帶笑,一雙墨黑眸子卻深邃冷峻,挺拔的身姿端正如青松。不知為何,薊常曦這幅模樣仿佛讓嬴城看到了他在戰場上披甲策馬的肅殺淩厲,如雷霆萬鈞銳不可當。

薊家三公子,大梁最年輕的少年将軍,真是——好得很。

凝神定氣,嬴城掩下紛亂心緒,慢聲道,“常曦可準備好了?”

“當然。”兩人目光相交,薊常曦不躲不閃,槍尖橫掃指地,“王爺,請。”

兵刃碰撞,槍矛争鋒,鐵器聲聲似戰鼓,讓人不禁心跳加速,血液亢奮。兩人在這場名曰切磋的比試中,都使出了七成力道。

接下對方的剛勁一擊,嬴城只覺得虎口有些發麻,他穩住下盤,變招縱挑,蛇矛成繞勢,貼着游龍槍的槍杆想從側面突破。

然而薊常曦卻看穿了他的意圖,斜身錯開,不給嬴城反應的時間,即槍走豎立,格開了這一攻勢。他招式變幻莫測,身姿矯健充滿力量,如一只嗜戰的獸類,回歸本性。緊握游龍槍旋身淩空就是一記氣勢如虹的貫劈。

嬴城鳳眸一沉,險險避過,矛尖抖動,片刻不歇攻其腰部。被擋開後,矛身翻轉,勢如風雷,朝人直刺而去。

演武場上,殷紅和湛青兩身影一來二去,過招之間行雲流水,讓人不禁有股濃彩缭亂的豔驚之感。

只見薊常曦槍尖陡然一震,彎轉如龍,雷厲行來。嬴城以蛇矛禦之,擋住槍尖,化解來勁。然而他卻忘記了對方手裏那可是玄鐵游龍槍。

薊常曦手腕猛地使力,槍身輪轉,一聲清冽爆鳴,嬴城手裏的蛇矛已經自中間一斷為二。

兩人皆愣在了當場。

薊常曦反應稍快,趕緊扔下手裏的兵器,捧着嬴城的雙手查看他腕骨和手臂有沒有受傷。

“王爺,抱歉……我一時沒有控制好力道。”确認對方無恙,他才松了口氣,“幸好沒事,否則我真是以死謝罪都不夠。”

被他的話逗笑,嬴城安慰道,“哪有這麽誇張,我好得很。不過——你真是讓我驚訝。”腦中又回想起剛才的片段,那可能才是薊常曦的真正本性——鐵血而又帶着懾人的鋒利。可這段時間跟在自己身邊的他,卻翩翩有禮、溫和沉靜,想必是收斂了全部光華。

嬴城突然覺得,像薊常曦這樣的人,本該肆意潇灑、無拘無束才對,然而一道婚旨囚困了他的人生。若對方嫁給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是否會被磨去這身傲氣和銳利?這種假設,光是想想都不忍心。

“為什麽會同意嫁過來?”不自覺的就開了口,嬴城說道,“畢竟我——”名聲不怎麽樣。

薊常曦看了他一眼,席地而坐,雲淡風輕的反問,“那王爺又為什麽會同意娶我呢?”

嬴城失笑,也跟着坐了下來,“我算是看透你了。不管被那些條條框框拴的有多緊——”湊近薊常曦耳畔,低聲道,“骨子裏就不是乖乖聽話的人。”

“彼此彼此。”

“薊常曦啊薊常曦……”嬴城順勢躺在了一片柔軟草地裏,望着碧藍天空說道,“你真該去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

“即使是沒入天際的風筝,也有一根不易察覺的細線在拉扯着。何況我本就不如它們那樣高遠……”薊常曦沉默許久,終于輕嘆一聲,“始終父命難違。”

嬴城有些恍惚,是啊,自己又何嘗不是皇命難違。所以這也算是同命相連?

金縷坊,一扇雕花木門隔絕了外面的笑靥軟語。

駱清姚長腿微曲,一手支在膝上,唰的展開玉骨折扇,悠悠道,“自你成親之後,出來統共不過三次。睿王這是坐擁如花美眷,舍棄佳麗三千了嗎?”

此刻被調笑的睿王殿下渾然不在意,因為心情還算不錯于是便順着對方的話往下接了過去,“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我有他,已經足矣。”

此話一出,驚的駱清姚手中折扇也落到了地上,“真的假的!薊家那位到底有什麽本事啊,竟然能讓你——”說到一半,他看見嬴城忍笑抿了一口杯中酒,頓時臉黑了,“好你個無聊家夥,又在騙我。”

“願者上鈎,誰讓你這麽容易上當?”

“我是真關心你,你也沒個正形兒。”駱清姚很不爽的瞪了某人一眼,“不和你開玩笑了,我這兒有一個消息,不知你聽了沒,和你家側君有關的。”

握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嬴城語氣依舊不急不慢,“你且說來我聽聽。”

“北疆又有點不太平了。薊三公子原本一直和薊老将軍在那駐守的,不知這次他會不會重回北疆?”

心口後知後覺的緊縮了一下,嬴城答道,“沒聽他提起過。”

“我也就是告訴你一聲,反正薊家另外兩位已經去了那邊。”

點點頭,嬴城壓下翻湧的疑問,駱清姚說的這件事……薊常曦肯定早就知道了,卻一直沒告訴自己。那人到底是打算去還是不打算去?

正想着心事,無雙推門走了進來,他臉色有些蒼白,下巴也變得尖削。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段日子以來,他瘦了很多。

看見嬴城時,無雙眼裏有難掩的喜悅和激動,卻礙于駱清姚在場,只是強行壓制着情緒,朝嬴城施了個禮。

“行了——主角登場,我也就不當那無趣之人了。”駱清姚起身對嬴城眨眨眼,“良宵需珍惜啊王爺,告辭。”

房間裏安靜下來,嬴城和無雙,一坐一站,沒人來打破一室沉默。

覺得這樣相顧無言也不是個辦法,又想到眼前這個人和前宿主的風流帳,忍不住想嘆氣了。

“無雙。”思索良久,嬴城說道,“這些天,你……過的可還好?”其實這是一句大廢話。

無雙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點頭。

太過委曲求全的性子,也真是不知道讓人怎麽辦才好。

“過來,我有話和你說。”嬴城示意他到自己身側坐一會。

然而無雙卻跪在嬴城面前,一動也不肯再動。

“無雙,你的心意還是沒有改變麽?還是想跟着我?”

無雙定定的望着眼前這個美如冠玉的男人,說道,“是的,我的心意永遠不會變。”

莫名想到薊常曦那副沉靜淺笑的樣子,手握游龍槍的意氣風發,還有對方說着父命難違時的無奈。

嬴城目光停在無雙臉上,“我今天說的話你要牢牢記住。無雙,若你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在一起,這種日子會格外煎熬。”他表情平靜,“與其忍受這種生活,不如過得自由自在點,別那麽執着。”

“那王爺呢?您這輩子都要和薊公子在一起,難道不煎熬嗎?”

嬴城卻笑了,并未開口,只是擺手讓對方別再說下去。

無雙終于落下一行清淚,“以前我覺得您只是無情,如今……卻是真真正正的絕情。”

不打算去反駁,因為無雙說的都對。他不是以前那個嬴城,既然不愛,那就要說清楚。當然,他可以給對方充分的選擇,卻無法給出自己半點感情。

無雙像是下了決心,再擡頭時,堅定到決絕,“無論如何,我只想跟着王爺。這是我的決定,絕不後悔。”

為什麽能這麽愛一個人呢?不明白,不懂。即使對方不愛自己半分,也依舊無怨無悔,值得麽?

嬴城垂下長睫,低嘆近乎自語,“就依你。”

回到府裏後,正好遇到薊常曦從前廳出來。嬴城問起他關于北疆的事情,那人說道的确北疆最近不太安穩,不過只是一些蠻夷的小打小鬧,讓嬴城放心,不用多慮。

“那你……”嬴城問了個自己比較關注的問題,“會不會去北疆?”

“暫時不會。”薊常曦奇怪他怎麽突然提到這個,“如果要去,陛下會下旨的,我不能私自行動,大家都是要聽軍令的。”

嬴城喔了一聲,在心裏不被察覺的某個角落,很隐晦的悄然一松。

幾天後,他又從太子那裏打聽了一下,果然北疆已經恢複了平靜。這回才徹底扔下了個包袱,接着又把消息轉達給了薊常曦。

嬴城知道,薊常曦雖然面上不顯分毫,但什麽事都喜歡憋在心裏。他的父親和哥哥都在北疆,不擔心才奇怪了。所以第一時間想讓那人安心。

等到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後,他們兩個又恢複了安安逸逸互相打趣的日子。兩人年紀本就差不多,再加上現在天天待在一起,早晨還在演武場共同練習,相處倒是越來越自然。有時興頭上來,晚上也會在一起玩鬧閑聊,若是太晚,嬴城就幹脆和薊常曦同住,免得再兩邊院子來回跑。

沐塘對此很高興:自家公子和王爺相處融洽,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

只有寧祥知道,其實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在無憂無慮的時光流逝中,春來夏往,秋逝冬停。大梁王朝每年的冬季慶典即将開始布置。而慶典到來的那一天,整個大梁将徹夜不眠,狂歡天明。

嬴城覺得,這個所謂慶典就是未穿越前自己那個時空的大年三十。大家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吃吃團圓飯圖個喜慶氣氛。而在大梁,宮裏在那天還要舉行一場盛宴,文武百官都會齊聚殿前,為新一年國家的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進行祈願,然後共同觀賞歌舞、品嘗美酒佳肴。

說起來是不錯的樣子,可是——

嬴城很傷腦筋,因為他必須為這個慶典晚宴進行一些籌劃。為什麽當個王爺這麽辛苦……

在和太子好不容易商量完所有事宜之後,他暈暈乎乎的又去了崇明宮找自己的爹,鳳君湛簫。

十二月,天氣已冷的刺骨,近日連下了幾場大雪,此刻放眼望去,夜晚的皇宮被一片皚皚潔白所覆蓋。

湛簫見到嬴城後很是高興,對自己兒子好一陣噓寒問暖,又提及與薊常曦的相處是否還順心順意。嬴城都一一回答了。

“這次太子召你入宮還是為了慶典的事情嗎?”

嬴城點點頭,“都已經和太子哥哥商量妥當了,到時命人準備就行。”

湛簫看了他良久,眸子裏有疼愛也有無奈,輕輕撫了一下嬴城的頭發,說道,“你啊,經過一年前那件事,以後必須多長個心眼。別太顯鋒芒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湛簫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表情有些泛着冷意,放在嬴城肩上的手也稍稍用力,“城兒,皇宮太大,人心險惡。保全好自己。”

“放心吧爹,我會的。”

一年前,嬴城曾因一場事故陷入了昏迷,所以現在的自己才有機會進`入這具身體。但那場事故……很顯然,是人為。

宮廷之争,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為了至高的那個位置,無數人都想踩着別人的屍體穩步向前。嬴城對這些并不陌生,确切的說,是這一年來,不再陌生。他的父親是梁國國君,他的爹是後宮主宰,他的親哥哥是未來儲君。而他自己……既是衆星捧月,也是——衆矢之的。

從皇宮出來後,夜更深了,濃稠如墨染,陰郁的月光讓人的心也仿佛籠上了一層薄紗,不透氣,壓抑而愁悶。

周圍家家戶戶都挂出了紅彤彤的燈籠,門上張貼着象征吉祥安康的圖紋和對聯。

一切都那麽和諧幸福,嬴城卻開始走神。

是的,不可否認,他開始想念自己的家人了。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姐姐。

馬上就到新年夜,人人都是一家團圓,而他什麽時候才能和家人團圓?

心裏像被人用力貫穿了一個大洞,有烈風穿過,冷而疼痛。

嬴城忽而出聲道,“停轎。”

一直跟在轎子外的侍從問道,“王爺,出什麽事了?”

就見嬴城從轎中走了出來,冷風讓他清醒,心口卻更加空曠。

“本王想自己走走,你們不要跟着。”

“可是王爺,這個時辰……”

嬴城根本不理睬對方,只是自顧自的朝前走去。

後面的侍從有些不知所措,唯有遠遠地和轎夫亦步亦趨的跟在嬴城身後。

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法思考。心下有些惶惶然,腦袋裏渾渾噩噩。

臉上被吹得生疼,嬴城絲毫不在意。仿佛喪失了痛覺,喪失了一切,如同行屍走肉。

這個依舊不那麽熟悉的世界啊——

路好像越走越長,越走越黑,胸口越來越空。

然後,嬴城聽見有人在喊着自己,很輕很低的喚道,“王爺。”

他擡頭,看見了薊常曦。

那人一身白衣,站在大雪之中,撐着一把深紅油紙扇,笑的安安靜靜,“夜寒霜重,我來接你回去。”

似被人生生拽入了這個時空,嬴城沉默不語,和薊常曦遙遙而望。

于是,薊常曦慢慢地,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嬴城的身邊,一柄紙扇隔斷了他的虛空,“走了,回家。”

心口溫度驀然開始回升,接着被一團綿軟東西所填滿,充實又安定。

很多事情的改變往往不過一瞬,嬴城最後看了一眼此刻的身側之人。

他終是跟着薊常曦漸行漸遠,在蒼茫的雪夜裏留下了淡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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