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卷五·玉顏旖旎

煙波浩渺,萬物皆靜。天地之間,唯我茕茕孑立,漂泊無依,不知何去何從。如在深淵之底,冰冷與世隔絕。只餘一雙眼睛久久不肯合上,看着蕭條的月光。

遠方童稚歌謠若有似無的游蕩在耳邊——夜長長,月彎彎,流水湛湛到城關,風翩翩,草芊芊,夢影疊疊長思念。

雨綿延,愁哀切,不知誰人将魂歇——

看不清樣貌的婦人慢慢走來,她掌心幹燥而溫暖,輕言道,“乖,我們回家了。”

嬴城從沉睡中醒來,眼前暈眩,腦袋陣痛,喉嚨嘶啞無法出聲。某瞬間甚至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雙手臂自背後繞過,将自己從床上半扶起來。

“總算醒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這麽說道。

嘴唇動了動,灼燒般的刺激讓嬴城難受的皺起了眉。接着,一杯清水被送到了面前。本能的想要緩解痛楚,他近乎貪婪的喝了下去。

“慢一些。”托着後背的手不停的來回撫摸着,似乎在無聲安慰。

好不容易緩過了一口勁,嬴城看着眼前之人,緩慢念出了對方的名字,“常曦……”

看着嬴城蒼白的薄唇,薊常曦又喂他喝了幾口水,才道,“還認得出我,說明沒燒迷糊。”

經這麽一提醒,嬴城才覺得身上很不舒服,冷意不斷,額頭卻又燙得很。擡眼就瞥見寧祥一副快要哭的樣子,沐塘也是憂心忡忡的站在旁邊。

想着肯定是昨晚在雪夜裏着涼了,嬴城手背掩唇咳了兩聲,另一只手緊緊按着薊常曦的胳膊,借此來支撐自己的身體,“別各個都這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我還好好的呢。”

“王爺——”寧祥聲音都帶着哭腔,“您以後別再這麽吓我了,讓我怎麽和陛下還有鳳君交代啊……”

“不準把這事報進宮裏去。”嬴城覺得頭更痛了,靠在薊常曦的頸間,一股淡淡的清雅香氣讓他心緒平複不少,“常曦……讓他們都下去,我想休息會……”

寧祥還要說些什麽,薊常曦使了個眼色,叮囑道,“把大夫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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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脈之後,嬴城縮在被子裏怎麽都不肯再動一下。他依舊覺得冷,身體幾乎蜷成一團,眉頭就沒有放松過。在這悲催的時空,生病也是一件要命的事,現在沒有西藥吃,也無針可打,只能靠自身的抵抗力硬挨,真是折磨和煎熬的雙重打擊。

“我再讓寧祥拿床被子來吧?”薊常曦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還是燙得很。

“不用……我睡一覺就好。”嬴城聲音恹恹的,“你趕緊出去,別傳染了……”

看對方難受的眼睛都睜不開,還不忘叮囑着自己。薊常曦想笑卻又有些微感動,“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

替嬴城把被角掖了掖,思量片刻後,薊常曦也鑽到了被子裏,想用體溫來驅散那人的寒意。記得以前在北疆帶兵時,自己也受過風寒,夜裏就被二哥這麽抱在懷裏睡的,然後第二天又活蹦亂跳了。

聽說,人的體溫很神奇,兩個人交融的溫度更是抵禦寒冷的最好武器。

他們曾同榻而眠,但從未如此密不可分。

此刻,自己的背緊貼着對方的胸口。這種毫無間隙,能感受到身後之人心跳的距離讓嬴城呼吸不禁輕了幾許。不知道說什麽好,就這麽睡去好像又有點浪費。

薊常曦在他頸邊輕輕問道,“之前你是被噩夢驚醒的吧?”爾後笑了,“一直抓着我的手不停說着什麽,可惜聽不清。”

呓語麽……想必是又夢到家人了。

“不是噩夢……”只是思念成疾。

或許是在病中,警戒開始松動,脆弱肆意橫行,嬴城承認自己沒法避免這種軟弱,不自覺的就問出了一些平時不會提及的話。

“常曦,你一個人在北疆時,會格外想家麽?”

薊常曦沉默片刻,才說道,“太過思念某件事物,人會變得軟弱。”

“其實都一樣……若人無軟肋,”嬴城聲音越來越低,“他不是還未出生,便是已經死了……”

活着就會有牽挂。

複又喚道,“常曦……”

“嗯?”

然而嬴城這次沒有再說話,只是握住腹間那只手,五指和對方交錯,終于安靜的睡去。

再次醒來時,身上出了薄薄一層汗,嬴城動了動胳膊,發現力氣也恢複了一點。只是身邊的人又不見了蹤影。

剛要起來,就聽見有人推門而入,薊常曦和寧祥一前一後走進了屋子。

“感覺好點沒?”他坐在床邊,手又覆上了嬴城額頭,“好像退燒了。”

“都是你照顧的好。”嬴城笑道。

看對方的确是精神了很多,薊常曦也感到輕松。從寧祥手裏接過描邊青瓷碗,舀了一勺粥送到嬴城嘴邊,“睡了快一天,吃點東西。”

口感綿軟的白粥配上嫩滑的魚片,鹹淡适宜,鮮香味美。

嬴城忍不住說道,“這種事情,讓寧祥來就好了。”

“沒事,”薊常曦并不在意,“反正我在你身邊,多照顧一點也是應該的。”

嬴城懂他的意思——他們已經成婚,對方是自己的側君,這些事做起來倒算理所應當。

“我在這裏最不後悔的一件事,估計就是把你娶回家。”

薊常曦笑問,“這裏?這裏是哪裏?”

嬴城勾起唇角,卻搖了搖頭。這裏——當然是指穿越後來到的大梁。只是,這件事說出來也沒人相信。

因為前段時間早晨的強化鍛煉,再加上薊常曦和寧祥照顧的好,所以嬴城很快就又滿血複活了。

另一邊,冬季的慶典夜宴也愈來愈近。

過節的氣氛遍布大街小巷,濃烈非常。

慶典當日,舉國同歡,綿延十裏青石路的爆竹聲驅散了舊歲裏的種種坎坷和艱辛,迎來了又一年的太平長安。

嬴城一身窄袖黛色暗花冠服,冰蠶銀線繡着七爪龍紋,袖口翻折點綴瑞彩祥雲,領邊是淡金圖騰,龍樣圓板朝帶飾有玉珠六顆,珍珠二十顆,正中是一枚橢圓藍寶石。輕輕一束,襯得他身段修長。紫貂外氅更是華貴優雅。

他玉冠挽發,晶瑩珠串配以紅珊石,随着黑發垂垂而下。整個人豔麗卻自帶幾分英氣,淺笑間風流蘊籍,如同夜之明珠,光燦皎皎。又如盛世桃花,灼灼其華。

薊常曦臨出門前看到嬴城後,禁不住嘆了一句,“王爺真是表傾城之豔色,獨曠世以秀群啊。”

嬴城也不惱怒,只是哈哈一笑,“始終不如常曦秀骨清像,風神卓然。你的華容高潔,真是令我一眼再難忘。”

薊常曦不想理他了。

看對方這樣,嬴城倒覺得更加有趣。他好心情的拉過薊常曦的手腕,在那人看過來時,故意說道,“你我之間本該如此,不是麽?今天可是有很多人會看着呢。”

說的也不無道理,裝裝樣子還是要的。薊常曦不再多反駁,跟着嬴城上了馬車。

皇宮裏,長明燈照的前路悠遠深長。

永樂大殿,方桌自兩側依次排開,五彩琉璃珠裝點周遭,紅色軟絨毯延伸至殿外。麝香馥郁,玉杯翡翠碗在月光下隐現着迷人暈圈。

悠悠箜篌柔美清澈,铮铮琴瑟婉轉動人。

絲竹聲,聲聲悅耳。

群臣整衣正冠,絡繹走進殿內,朗聲談笑融進一片婆娑月影中。

嬴城和薊常曦還沒坐下多久,就有一人走了過來,和他們打招呼。

那人溫文爾雅,帶着濃濃書卷氣,還以為是哪個文官,開口對着嬴城卻是一句,“四哥。”

薊常曦常年在北疆,自然沒怎麽見過朝堂和宮裏的這些人,不過嬴城倒挺熟。

此刻對面這個一臉溫潤模樣的人正是自己的六弟,為梁國國君一位側室所生,也是一個楔。雖地位不及太子和嬴城,不過勝在為人處事圓滑、八面玲珑,所以也頗得國君喜愛。只是這個六弟總給嬴城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大約是嫌棄對方挂在臉上的笑容太假,反正嬴城看他并不怎麽順眼。

互相問候之後,六皇子又看向薊常曦,有禮道,“早聞薊三公子少年英才,沙場克敵無數,今日一見,果然氣質不凡。”

“殿下過獎了。”薊常曦不卑不亢的回了個禮,慢聲道,“臣經驗尚淺,還需多多學習請教。”

“薊公子真是謙虛。”

這邊兩個人還在客套,那邊嬴城就想找個借口把這礙眼家夥給弄遠點,接着卻見駱清姚晃晃悠悠的走了過來。

“喲,今兒倒是運氣不錯,一來就看見了幾位大人物。”

“清姚又在說笑了。”六皇子依舊一貫的笑臉迎人,“論起大人物,令尊可是個中翹楚。”

嬴城裝作不在意的稍稍側身,轉頭,然後翻了個白眼。轉回目光的時候,視線正好撞上了一臉忍笑的薊常曦。

兩人都彼此明白對方在無奈什麽,但偏偏又不得不繼續聽着六皇子在那拍馬屁。

也難為駱清姚十足淡定的回應道,“家父聽到了肯定要被吓死。”

六皇子被他逗得失笑。

“對了,我剛才看到太尉大人家的公子好像在找你,就在那邊。”駱清姚指了指殿外。

六皇子愣了一下,又恢複笑意,“可能是有什麽要事。既然如此……抱歉諸位,我就先告辭了。四哥,薊公子,讓清姚好好陪陪你們。”說着,邁步走向了前方人聲喧雜處。

“诶,我說。”嬴城用手肘碰碰駱清姚,“太尉家的那位真的在找他麽?”

“這你也信?”駱清姚拿着玉骨折扇輕叩了一下嬴城的肩膀,“我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假樣就煩。”接着目光轉到薊常曦身上,眸子裏閃現着惡作劇的光芒,語氣卻很誠懇,“這位,想必就是嬴城告訴我的,想要與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薊常曦薊三公子吧?”

薊常曦乍聽這話還沒反應過來,擡頭去看嬴城。

嬴城也被駱清姚這一出給弄得有點轉不過彎,條件反射的和薊常曦對視了一眼,繼而滿臉陰沉的瞪着駱清姚。

駱清姚無辜的聳聳肩,“啊,晚宴即将開始,那我先去落座了。”免費附送一個大大微笑,寒冬臘月還騷包的搖着折扇,臉上寫着“心滿意足”四個大字——平時總是被嬴城這個家夥整,今日可以整整對方的感覺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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