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卷十五·北方佳人

第16章 卷十五·北方佳人

從校場回去的路上,嬴城發現身邊這人一直低着頭連餘光給不肯多給自己一點。又想到臨走前小鶴說道:少将軍快快生個小公子吧,我好教他提刀禦敵,日後征戰胡蠻啊。此話一出,薊常曦當時的臉色真叫一個精彩。

嬴城手背掩唇,把湧到嘴角的笑意硬是給忍了下來。

“常曦這是怎麽了?”他明知故問,非要逗逗那人才罷休,“一路上都不肯看我一眼,難道之前惹你生氣了麽?”

“我只是擔心王爺介意那些玩笑話。”薊常曦躊躇道,“平日我和大家在一起親密慣了,常常會互相打趣……所以那些話,王爺別當真。”

“說是玩笑話,倒也不盡然。”嬴城湊近他耳邊,“生個小公子,的确可以提上議程了。”

薊常曦腳步頓了頓,微微反應後,耳根一熱,擡腕就打算去扣嬴城胳膊,想着這人在校場就沒少調侃自己,現在還不忘捉弄一番,薊常曦堪稱是難得的惱羞成怒了。

然而嬴城現在的功夫也是不可同日而語,在對方動手的那刻,他步履微移,一個側身便利落躲了過去,還不忘制住薊常曦手腕,把人往自己身邊拉了一把。

被這麽一還手,薊常曦不輕易認輸的性子開始複蘇,左腿攻其下盤,手肘後推以柔克剛化解了嬴城的力道。另只手出招迅如閃電,探向對方右側破綻。

潔白花瓣伴着兩人的動作簌簌落下,輕風在他們身邊無聲游走。

這一場過招,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嬴城和薊常曦到最後不過是玩心上來了而已,都不願服輸,也都不急于求勝。

“常曦。”嬴城佯裝惆悵的嘆了口氣,出手卻絲毫不含糊,“夫為妻綱啊——”

格擋開對方直近胸前的攻擊,薊常曦後退半步淡笑道,“王爺自可以命令我停下。如何?”

“你是越來越學壞,”慢聲說着,嬴城朝對方襲去的力道半分未減,“若一會你輸了,我定要你乖乖聽話。”

“若是王爺輸了呢?”扣住他雙手手腕,薊常曦看向嬴城,墨黑眸子裏溫柔不減,比冬日暖陽還要缱绻幾分。

“那不可能。因為——”嬴城輕易就掙脫開來,順勢摟住了對方的腰,旋身将人抵在樹旁,得意中又帶着戲谑,“你怎麽會讓我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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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被逗笑,薊常曦伏在他頸間說道,“王爺……還真是善于攻心。”

寧祥很知趣的遠遠躲在一顆大樹後,捂住眼睛還不忘從指縫間偷看一眼,翹着唇角在心裏碎碎念:自家王爺真是沒羞沒躁,側君也就這麽慣着他,這樣真的好麽!

入夜,氣溫驟降。因怕嬴城在南方待得太久一時半刻無法徹底适應這邊的寒冷,薊常曦便讓人在屋內生了個暖爐。

瞬時,房間裏暖意融融,令人打心眼裏覺得舒适。

“常曦,”嬴城坐在床邊問他,“我到現在都還沒見過薊老将軍,是否我們就長留在軻坪了?”

想着這人喝醉那天也問了同樣的問題,估計當時嬴城暈暈乎乎什麽都沒記住,薊常曦便又解釋了一遍,“父親在浒牢關呢,沒有陛下旨意,兵營裏的将士是不能擅離職守的。”

行軍打仗規矩最為嚴格,否則何來軍令如山。嬴城了然,也就不再多問。

薊常曦繼續說道,“這段日子我們先留在軻坪,等二哥的調令一到,我們就出發前往浒牢關。”

“行啊。”嬴城往後一倒,仰躺在床鋪上,惬意的半阖鳳眸。房中的溫度讓他昏昏欲睡,白天又在校場活動了大半天,閑下來還真有點困了。

不多時,熟悉的淺淡香氣出現在了身側,嬴城習慣性的摟住旁邊那個人,手又碰到薊常曦腕上的紅田镯子,今早夢境裏的一系列畫面突如走馬燈。心口倏忽一窒,但他很快強迫自己放松。

深深呼吸後,嬴城揮散了那股壓抑感。一旦緊繃的弦失去力度,人就更容易疲乏。

“再過幾日就是崇火節了,”薊常曦的聲音仿佛近在耳畔,又像是遠在天邊,“王爺要不要去看看?”

“嗯,好……”嬴城說道,“就依你……”尾音已然消失在了空氣中。

四周都是海水,冷而陰暗。

他站在長窄的旋轉樓梯上,空茫看不到盡頭,彌漫的沉寂像要把人吞噬。

每往前一步,沉悶回音就多響一下,死水微瀾。

嬴城環顧左右,希望能尋到他人的蹤跡。

恰巧在同一時間,

前方突然有個聲音喊道,“喂!快點啊小城!你慢死了。”

是——姐姐?

他正想跑向聲源地,卻出乎意料地被人從後面緊緊拽住。

回頭看去,一只滿是鮮血的手正拉着自己的胳膊,不肯松開。

他們離的很近,但嬴城看不清對方的樣子,一團模糊。

奇怪的是,他偏偏覺得這人非常熟悉,即使無法辨別臉部輪廓,但這副渾身浴血的模樣莫名讓嬴城心口劇痛,不自覺的輕聲念道,“常曦——”

那只手驀地放開,冰冷海水瞬間将自己洶湧淹沒。

嬴城吓得從床上坐了起來,背後盡是汗水。他按着胸口急急喘了幾口氣,才總算和緩一些。

手指微動,硬質的觸感讓他不由得轉眸看了一眼——依舊是那個玉镯。

薊常曦被嬴城驚醒後,就見對方臉色蒼白,很是不安。

“又做噩夢了?”有些擔憂的捧着嬴城的臉,用額頭蹭了蹭對方的額頭,他說道,“我給你倒杯水。”

清洌的涼水緩解了心裏的焦慮和身上的燥熱。

嬴城慢慢平靜下來,他疑惑且不解——為什麽到了北疆後自己又開始重複做相似的噩夢?而這次薊常曦竟也出現在了夢中,那樣子實在讓他後怕。

思及此,不由得握緊了身邊那人的手。

仿佛回應似的,自己的手被更用力的反握住。

“沒事。”嬴城終是出聲安慰道,“看來這夢境也會‘水土不服’啊。”

“別鬧了。”薊常曦頗為無奈的輕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不要逞強。”讓對方躺下後,給嬴城蓋好被子,薊常曦則小心翼翼的抱住了他。

嬴城本想與這人十指交握,但當他看到那個镯子後,卻又神使鬼差的避開了,只是松松摟着薊常曦的腰。

兩人相擁睡去,一夜好眠。

要說嬴城不在意夢裏發生的那些畫面,這完全不可能。

薊常曦滿身是血的樣子總在自己腦袋裏晃蕩,令他每次想起來都忐忑到了極點。

之後的幾個晚上,他都是抱着常曦才入睡,說來奇怪,那些噩夢倒也沒再出現了。

眼見這些天一切如常,并未有什麽不妥的事情發生,嬴城又認為可能是自己剛來北疆,還未習慣,所以才做了兩天噩夢。不管怎樣,那顆懸着的心總算是落了地。

轉眼,這個淳樸好客的小鎮已經迎來了他們每年期盼歡慶的節日——崇火節。

傍晚時分,常曦帶着嬴城和寧祥置身于這塊笑語初上的繁華之地。

長街燈火下,嬴城如同一個剛臨于世的孩子,好奇而試探的走入這場狂歡喧嚣的邊緣。曾以為王都夜宴已是極致的隆重,但此刻的月中崇火卻讓他驚訝的喪失了所有描述的能力。

卸下重重防備,全身全心感受着北疆呈現給自己的、一場聲勢浩大的熱情。

大梁國君的子民們以善意而溫和的笑容給予這個備受寵愛的天之驕子從未有過的安寧與充實,仿佛皓雪落處的千溝萬壑,傷痕被掩埋,柔和祥靜游曳于浩渺萬物之間。

他就這樣,懵懂又緊張的環顧着人群中的每一個細節。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街頭正在吆喝叫賣的商販們臉上皆是愉快滿足的樣子,看不到一絲生活的艱難,此起彼伏的魚龍花燈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霓虹,畫上了最風情的色彩。周圍的人們穿着斡西族的豔麗盛裝,銀镯輕撞,锵锵鳴響。

長歌不息。

遠處煙火開始綻放,似被吹落的萬點流星。

人群中更加熱鬧。

薊常曦說道,“你們兩個可別走散了,到時不認得回去的路。”

“沒事的,”嬴城笑道,“我可以一路問過去,不過寧祥迷迷糊糊,就怕問也問不到——”

說話間,他看見身邊一個孩子跌倒在了路邊,行人衆多,恐其被踏傷,嬴城跨步向前将人抱起,放到了一排攤鋪邊。

拍了拍對方衣上的泥土,嬴城問他,“沒事吧?”

那孩子一點都不害怕,脆生生的說道,“謝謝大哥哥。”沖着嬴城燦爛一笑,風似的又跑走了。

真有活力啊——

感嘆着,嬴城起身,卻發現那孩子走得匆忙,石板路上赫然躺着剛才被對方落下的一個小木盒子。

再想去喊住那人顯然不太現實。嬴城只得暫時把盒子收好,打算跟上常曦和寧祥。結果,等他重新看向四周時,那兩人連影子也尋不見了。

暗道一句糟糕,之前事出突然,嬴城也忘和他們打個招呼,要是常曦轉頭發現人失蹤,估計得着急。

如此想着,嬴城順着人潮方向開始尋找起來,只希望能快點找到才好。

來往的人群水一樣的從身側流過,兩旁的攤鋪讓人眼花缭亂。

嬴城找了許久,擔憂愈深,長街都快到盡頭了,他們能去哪兒呢?

長夜延展,

不少人聚在一起争先恐後的猜着字謎,你一句我一句的對着詩句,好不融洽。

擦肩而過時,嬴城可以聽見不間斷的笑聲和歡語。

遠處有朦胧聲音漸漸入耳,那個人悠然念着一首詩。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他的音色清越。

塵世嚣華愈行愈慢,大家的臉仿佛被定格成了歷史中的永恒砂礫。

嬴城朝他走近。

羅衾不耐五更寒——

這聲音竟是無比熟悉。

是他麽?

嬴城步履快了幾分。

夢裏不知身是客——

聲音愈加清晰。

不該是他啊。又或者世上真有聲音這般相像的人?

嬴城腳步未停。

一晌貪歡——

帶着笑意,那人話音終于戛然而止。

而嬴城,也來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面前是一排模樣誇張的面具,攤主也不知到哪閑聊了。

伸手輕輕拿開刻紋面具,嬴城喚道,“常曦——”

然而尾音在遇到面具下的那張臉後,頃刻落盡三千塵埃。

他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面孔,以及在那臉頰上徐徐綻放的優雅笑容。

他近乎怔愣,仿佛面對的是九天之上最出塵絕世的萬古上仙。

月夜之下,對方眉間一顆朱砂痣殷紅勝血,桃花眼潋滟的像是擁攬了世間無盡動人的情話。

“公子,”他一開口,真是和常曦相似太多,“你是否認錯人了?”

“抱歉......”嬴城回神,頗為尴尬的放下手裏的面具,“你們聲音實在太像。”

那人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我只聽說過人有相似,卻還是第一次知道聲音也會如此巧合。”

“是我聽錯。”嬴城微一點頭,“打擾了。”

“那麽公子,”他眸光微挑,“我可以離開了嗎?”

他們之間隔着一個個顏色鮮亮的面具,映襯着那人的臉,真真是豔之入骨。

嬴城唇角淺勾,“自然可以。”

那人施施然轉身,然後離開。

片刻,嬴城也朝相反方向行遠。

大約覺得自己的舉動實在惹人發笑,又為這種莫名的相遇感到有趣,嬴城駐步,回頭最後看了一眼。

那人卻也正好回頭,就見他眸光含笑,天上的星輝都似落盡了眼裏,美的像是夜下一朵絢爛的昙花。

嬴城收回目光,終于不再看他。

此刻,焰火将歇,河燈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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