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青玉案臺,畫筆丹青裏藏風月,雨乘風歸去後留一片白霧繞林。雨後天色晚,房梁邊露水聚珠落,滴滴嗒響了許多回,每次第,周宿都會在心裏默默數。
從前煙酒做伴,紙醉金迷時從不覺得夜這樣特別,今兒難得認真感受每分每秒。
葉青堯已經從夢魇中平複,卻仍舊沒醒,窩在他懷裏睡得沉。
周宿從白天到現在沒挪動位置,也沒有更換姿勢,哪怕葉青堯清瘦,正常人抱幾個小時也不太耐能受得住,更何況周宿自個兒也需要休養。
阿銀站在門外看,心裏幹着急。
的确,周宿那消失了幾天知覺的腿,在這個深夜裏逐漸蘇醒,漸漸會感到酸痛。
他置若罔聞,視線從未從葉青堯臉上挪開,看不膩一樣,遮掩不住眼神裏溫溫的寵。
她耳邊那一縷發,他已經不厭其煩捋過一次又一次,也曾用手拭她臉上溫度,用自己的臉去貼,給她溫暖。
他那樣怕麻煩,沒耐心的人,卻會維持着一個自己不太舒适的姿勢摟她幾個小時。然而葉青堯的身體一直涼,空調和擁抱并不能讓她體溫升高。
周宿讓阿金取火爐過來,就放在旁邊陪着她烤。
縱然這是七月天,溫度并不低,周宿也不在意,他只要葉青堯能好過。
“先生可真是……”
阿金阿銀姐弟倆站在外間門外瞧裏屋的情形,神情都有些相似的恍惚和不敢置信。
那怎麽會是周宿呢?
那個習慣于淩駕于人,高高在上睥睨情愛的周宿,竟然會有一天,收起自己的驕矜與冷傲,只是安安靜靜,心甘情願地哄一個睡得不太好的姑娘。
沒有心血來潮,不是三分鐘熱度,而是從早到晚,又從傍晚到深夜,憂心忡忡到滴水未進,甚至讓宅子裏翻建的工人停工,只是怕他們的施工過程吵到她睡覺。
阿金找不到形容詞。
她來這宅子幾天,也就觀察葉青堯幾天,坤道的确是個天仙兒般的人物,似乎活在書裏,畫裏,唯獨沒有活在這塵世間。
她看起來這麽近,卻那麽遠,一步之遙,但觸不可及。
于是阿金很早就覺悟出,先生要打動葉坤道的心,是難于登天的事。
“去勸勸吧,這樣下去可不是事兒,老先生知道先生身體不适後已經在返家路上,在老先生回來之前,先生必定要好起來,萬萬不能加重病情!這也是為葉坤道好,免得老爺子回來遷怒她。”阿金低着頭,嘆氣分析利弊。
屋裏那倆人還抱在一起,燭光搖曳,如同一對深愛的璧人,情绻得讓這雨夜也變得溫柔,但姐弟倆都明白,那只是周宿一個人的情绻。
阿銀望着裏屋,目光悠長:“我總覺得,周家這天要變了。”
阿金看向他:“怎麽說?”
阿銀搖搖頭:“直覺。總覺得葉坤道的出現會令許多事都發生改變,至于怎麽變,又怎麽能是我能想到的呢?瞧瞧咱們先生,不就很讓人吃驚嗎。”
是啊,真讓人吃驚。
不止阿金和阿銀,連老宅子裏照顧葉青堯的人們也早就将周宿的變化看在眼裏,他對她的關心已經細致到衣食住行,所以都唯恐不能把葉青堯伺候好,讨了周宿的嫌。
夜到後分,周宿并沒什麽困意。
“先生。”
阿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周宿擰眉,立刻瞧葉青堯的臉,她睡得安靜,沒有被吵到。
周宿沒應聲,回頭冷瞥。
阿銀忙說:“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天都快亮了,您還不休息的話身體受不了的。既然葉坤道已經沒什麽大礙,要不讓阿金留在這裏照顧她,我陪您回去休息?”
人這等生物,滿身欲望,哪裏說割舍就能割舍的。
周宿現在的欲望只是抱着葉青堯,守着她,直到她醒過來。甭管多長時間,誰也別來幹涉,哪怕現在說話的是周老爺子,那也不好使。
“出去。”他壓低聲音,因為與她的獨處被打擾而有些不高興。
阿銀嗫嚅唇想再勸,周宿眼眸沉霜,阿銀立刻什麽也不敢再說,腳底抹油離開得飛快。
出了門,他拍着胸脯對姐姐說:“勸不了,咱也陪着等吧。”
“唉。”阿金嘆氣:“咱們家先生怎麽像着魔了一樣,這位葉坤道修的,明明是正道啊。”
周宿當然沒功夫在意阿金阿銀姐弟的想法,他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葉青堯身上。
好在這爐火讓葉青堯的身體暖和起來,他稍微可以放心。
其實也怕她睡得不舒服,考慮過幾次要不要把她抱回床上,終究有些舍不得,好生生地攏在懷裏。
葉青堯這一夢有些長,見到很多許久未見的光景,人在某些時候是清楚自己在做夢的,明知道是虛假,倒也不影響懷念。
她有早起習慣,而這一天卻睡到早晨九點,也沒想到醒過來的第一感覺并不是在床上,看到的東西也并非時常陪伴她的那盞油燈,而是周宿。
葉青堯難得怔愣,眼神淺露疑惑。
“發什麽呆。”周宿一勾唇,笑得風流,眉梢眼角皆是慵懶,嗓音啞,像被沙砺過,卻不難聽。
不是錯覺的話,似乎還蘊有一抹淡淡溫柔。
他用手掌托住她的頭,“睡這麽久,不餓?”
葉青堯回過神,眼裏的驚訝慢慢暈散開,從周宿懷裏起來坐到床上。
短短兩分鐘,她已經整理好自己的情緒,沒有出現周宿預想的場景,譬如嬌羞或者慌亂,她只是平靜的接受了被他抱的事實。
“我怎麽會在周先生的懷裏?”
她問話同樣平靜,這讓周宿産生一種,哪怕今天抱着她的是其他男人,她也會和現在一樣雲淡風輕。
她心裏并沒有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規矩,就只是單純的,很無所謂。
周宿持續一整晚的好心情有些下降,态度散漫:“你做噩夢,非要纏着我。”
“我記得先生住的地方離我有些距離,我是如何睡着還去纏你的。”
“……”
明明夢魇着還擔心他的腿,急得快哭出來似的,醒過來卻這樣冷漠,小道士真挺能裝。
周宿哪能輸給她,既然她不願意承認心意,他就陪她耗着,等着,裝着!
“阿金擔心你,跑來找我,我是不大願意來的,但你要是在我這兒出什麽事兒,會給我添麻煩,就來看一眼,誰知道你抓住我就不放,拼命往我懷裏湊。”
周宿撩起袖子給她瞧,手臂上都是被她指甲抓出來的一道道紅色傷痕。
葉青堯沉默。
人在做夢時的确會做出某些特別反應。
抓人,她或許做得出來,但是往他懷裏湊,這一點有待商榷。
不過事已成定局,追究沒有意義,反倒增添暧昧。
葉青堯看了一眼那爐已經熄滅的火,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周先生今天有空嗎?”
“不止今天。”周宿說。
葉青堯看向了他,略不解。
周宿已經決定要在這裏住下,不為別的,他得讓她心甘情願承認心裏有他,做夢也在擔憂着他。
“今天開始,我住你隔壁。”
“這是周先生的家,當然由你決定,我們什麽時候去看施工進度?”
“随時可以,你決定。”
讓別人來替自己做決定,這可不像周宿會說的話,不過葉青堯沒放心上,“明天。”
“行。”
“那麽現在,周先生可以離開了嗎?”
“……”
真是一點人情味兒也沒有,絲毫沒考慮他在這裏守了一晚上。
果然啊,她在這方面和他沒什麽兩樣。
周宿笑得幾乎有點兒切齒:“行。”
葉青堯擡手請他走。
周宿皮笑肉不笑的轉着輪椅,磕磕絆絆地從她屋裏出來,葉青堯坐在床上,聽到隔壁屋摔門的聲音。
她微微擰眉。
真是氣性大。
葉青堯其實有些不理解周宿最近為什麽越來越反常,這其實也是周宿對她最大的誤解,她認為葉青堯聰明,會明白他的心意,卻不知道葉青堯在情愛方面冷淡得略過遲鈍,所以也并沒有把周宿的種種怪異思考成他不知不覺間動了心,哪怕知道,可能也只是輕輕皺個眉,随便就抛之腦後。
周宿回房後獨自郁悶,越想越覺得不是這個理兒,明明他們兩情相悅,憑什麽只有他受氣?
不講理的小道士總是窩裏橫,再這樣下去他必然失去尊嚴。
這不行。
周宿決定做出改變。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叫來阿銀,詢問他關于陳慕的事。
阿銀把查到的信息詳細說出來:“是個挺神秘的人,只能查到近幾年的行蹤,他現在做着船商生意,有一家小公司。”
周宿漫不經心聽着,輪椅停靠在窗邊,支着半個身體瞧外頭。
阿銀注意到先生瞧的是葉坤道的屋子。
又在看了,回屋後這已經是第十五次了。
“嗯。”懶應一聲,周宿嗓音聽來有些困乏,“把他弄走,最好永遠也別回淮江。”
根據阿銀對周宿的了解,他這是要橫刀奪愛了。
“可是先生……葉坤道畢竟是他妻子,您這樣做,是不是……”
“禽獸不如?”周宿笑得輕,似笑非笑,替他補全這句話。
阿銀忙低頭。
周宿笑着躺回輪椅裏,“那又如何?”
他的輕慢向來霸道沒道理,想要什麽就要什麽,何況葉青堯已經入他心頭,讓他心心念念,夢寐以求,更是不可能放手的。
別說搶,就是更陰損的招兒,他也做得出來。
這,就是周宿。
阿銀把頭壓低。
“去。”周宿随意吩咐:“找個厲害的中醫來。”
“先生找中醫幹什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
“葉青堯。”說起這個名字,他再次往她屋子瞧一眼,那門死死的關着,真不知道她在裏頭做什麽。
“她應該是體寒,找中醫開個藥方調理調理,免得抱着…”他啧一聲,閉上眼慢悠悠撂三個字:“凍骨頭。”
阿銀才不信,他分明在享受。
淮江城這天變幻莫測,暴雨後好晴方一陣子,便又是一場打芭蕉的細雨。周宿挺不喜歡這多雨的江南,但瞧見葉青堯撐傘從窗外過,又改了主意,覺得雨落得倒也時候。
今天是他們約定好的要一起去瞧翻建的日子,周宿昨晚就沒太睡好,他盼與等,不過是想和她多相處。
得改。
得改。
不能被她鑽了空,從此拿捏他。
“周先生醒了嗎?”
周宿在屋裏聽到葉青堯這樣問,阿銀讓她稍候,然後進屋來,沒等開口,周宿已經給出答案,“去告訴她我還沒醒,讓她等着。”
阿銀猶豫一會兒,終究沒敢反駁,走出去把這句話轉達給葉青堯。
周宿在屋裏注意着聽動靜,外頭那把傘撐得平平穩穩,聲音也是:“那就改天吧。”
可不願意等着誰。
這小道士!
怎麽一點耐心也沒!
周宿心裏貓兒抓。
什麽尊嚴拿捏,那該死的東西!
他的手不聽使喚,已經推動輪椅追出去,急切開了門,卻在門完全打開的那瞬間恢複慵懶和不走心。
“葉青堯。”
葉青堯停步回頭。
周宿眯眼看外頭雨,倒像真的剛睡醒,“你來得挺早,我剛醒。”
“……”
連自己都發覺這句話有點兒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宿有些緊張,怕被她看穿。
他不想輸的。
但葉青堯沒在意,問他:“一起嗎?”
“嗯。”
周宿推輪椅過去,阿銀立刻為他撐傘。
也因此,葉青堯的傘丁點沒有偏,風雨都自己遮。
周宿看了看腿,想快點好起來了,也好為她撐傘,擋點雨。
“葉青堯。”
“嗯?”她微側頭,垂眸去看他。
周宿不知怎麽的,忽然想告訴她,“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初見時,胥明宴說過同樣的話。
葉青堯的傘偏半寸,雨漏進來打濕她一片睫毛。
周宿瞧着,竟有些氤氲凄楚滋味,美是美,但他不喜歡,那樣的濕氣不該挂在她眼睛上,哪怕那根本不是眼淚。
“小道士。”
“嗯。”葉青堯随口應聲。
“你想我怎麽哄你開心?”
葉青堯微愣。
他看出來了?
她的不開心。
作者有話說:
《周宿日記》
我對她愈發喜歡時說的話,卻都成為她想念胥明宴的機會。
我只是單純喜歡寫虐男主文,忠犬文,男主愛女主要死要活這種文的女主控,真的沒有被男人傷害過啦(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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