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風如晦,将雨吹斜,暴雨驚枝,落地而濺高。
一展風拂起她旗袍角,玉腿隐約現,背影袅袅,撐傘慢慢走。
無端端的,這暴雨天竟也染上三分溫婉韻味。
也許再多呆些時日,老宅院能框住她的美稍作停留。
看過這麽久,周宿仍舊沒有看夠,她的韻味濃到極致,簡單着一身江南底色,染得這白牆青瓦,雨與傘皆是沉醉溫柔。
他推輪椅随跟在身後,葉青堯始終沒有回頭,她總是這樣不在意他,也從未在意過其他任何事。
似乎也有,她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偶爾奇怪的游離。
她好像在等人。
在等誰?
從廊走到臺階,葉青堯步入院子。
周宿瞧見雨打那油紙傘,她輕踮腳尖,走得依舊不緊不慢,而他坐着輪椅無法下這臺階。
落湖一場,身體莫名虧損,步行艱難,得養一陣子,但眼下他開不了口要她幫忙。
老宅院四處無人,也沒有幫手。
當然,周宿不喜歡被人擺弄。
還是頭一次,他這樣窘迫。
忽然想到,要是這輩子都站不起來該當如何?
難道要用這樣不完整的身體去和她的丈夫搶?
不可能。
周宿抓緊輪椅嘗試站起來,這很不容易,畢竟他的腿最近沒什麽知覺。
當逐漸離開輪椅,雙腿如鉛灌,拉扯着整個身軀往下拽,沉重裹拖,似要将他拖到深淵裏去。
他用手臂的力量支撐住,好讓自己不要跌下去,臺階近在咫尺的臺階。
周宿試探着,艱難而緩慢地擡起右腿,清楚看到那條腿在抖動。
真可笑。
他變成了這樣。
從前常玩笑,說這園子裏興許藏着鬼,看來真是有的,要不然怎麽會落個湖,也沒摔着哪裏,卻泡壞了雙腿。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怪異得連那群醫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努力這個詞兒很少在周宿身上出現,他出身即在羅馬,擁有着所有,根本不需要努力,可現在确确實實在努力,那種咬着牙忍痛,同身體抗衡的感覺并不好。
沒多久,他疼出汗,深沉的疲乏感席卷上頭,提醒着他,他現在的确“人比花嬌”,很需要靜養。
但想到葉青堯,想到如果這雙腿一直好不了,會跟不上她步伐,走不到她面前,也無法與之匹配,他便又有了力氣。
周宿努力把腳往前伸,一下子踩下去,真正的腳踏實地。他試着把重心移過去,然後提起搭在輪椅上的另一條腿,卻因為操之過急,徹底失去對雙腿的控制,整個人往前傾去。
臺階共有五階,與雲臺觀那三千九百階不能比,可如果在葉青堯面前滾下去,這臉面是不能要了的。
周宿從未如此盼望自己可以立即消失。
他閉上眼咬緊口腔軟肉,渾身肌肉緊繃,打算摔得好看些,盡量僞裝雲淡風輕,可預想的疼痛和狼狽都沒有出現,一只溫柔的手攙住了他。
耳畔細風送,她嗓音低緩,“當心。”
是獨屬葉青堯酒釀般的溫淳與柔。
落耳畔,當真如情人呢喃。
霎那間,周宿心重如擂,悸動擠得人山人海,一呼一吸是她身上特有檀香,攪得他頭暈眼花,雙腿毫無意外更沒力一些。
葉青堯感覺到周宿越來越站不穩,扶他坐回輪椅裏,正要收回手,周宿忽然握住她手腕,扣得緊,他的眼半寸不肯移,一直在瞧她。
只是這樣瞧,什麽也沒說。
房梁瓦礫雨落如珠簾,嘩嘩響嘩嘩,月季花盛水四處晃,地面樹葉或黃或綠,好時節與好時光皆在此刻,在她如畫無雙的眉眼處。
葉青堯平靜問:“還去嗎?”
周宿靠着輪椅,視線在她鴉青色旗袍打轉:“你不冷?”
“習慣了。”
這真不是一個好習慣。
“回吧。”周宿拍自己腿,這會兒竟然有心思開自己玩笑:“如你所見,我嬌氣,受不得風,”
葉青堯彎了彎唇角,周宿願意放下架子拿自己調侃,倒挺讓人意外。
他不方便,葉青堯也做不來強人所難的事,應一聲好,手放在輪椅後頭準備推。
周宿拂開她的手,“我自個兒來。”
到底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
他已經被她扶過一次,可不想真的給她留下“嬌氣”的印象。
周宿決定不僅要學開車,還得學游泳,另外再學點別的,免得日後在她跟前兒丢臉。
他的拒絕讓葉青堯短暫愣神,推輪椅這個行為完全是下意識。
胥明宴身體不好,有時候出行也會坐輪椅,推輪椅這種事葉青堯并不陌生。
往回走時,周宿并沒有太快,刻意放慢速度等她,葉青堯當然有所察覺。
“這幾天過得怎麽樣?”他倒也沒看她,問話語氣顯漫不經心。
“挺好。”
“飯菜合不合胃口?”他雖然沒有過來,但每天都讓人過來訪,知道葉青堯吃的并不多。
也因此,這宅子裏的廚師已經換過三撥,只是想讓她吃得開心些。
“不如你。”葉青堯的回答顯得不那麽走心,但周宿一愣,推輪椅的手指險些卡在輪子裏。
“給你送來的衣服為什麽不穿?”她總是穿得單薄,周宿特意找名人設計師為她設計許多衣服送來,有她喜歡的旗袍漢服,也有她不怎麽穿的日常裝,可聽阿金說,都沒見她穿過。
提起這事兒,葉青堯略感疑惑,“為什麽要送我衣服?”
“閑來無事。”真要說出擔心冷着她這樣的話,牙酸,周宿用一味的散漫蒙混過關。
葉青堯笑了笑:“看來周先生是習慣成自然,應當送過不少女孩子吧。”
“沒。”周宿從不說解釋話。
在從前,因為他争風吃醋的女人挺多,他做過最多的事兒就是嗑瓜子看熱鬧,對所有誤解興致缺缺,旁人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可面對葉青堯……
“就你。”
妥協也沒什麽大不了。
葉青堯瞧他一眼,表情沒任何變化,“謝周先生好意,可惜我不太喜歡。”
那些衣服是周宿依着對她的了解,一件一件挑出來的。
……她不喜歡。
周宿推輪椅的手終究還是被刮到,一條口子直破到心裏面,他不動聲色。
回屋後,葉青堯沒邀他進去,拘着傘,垂眼淡淡瞧他:“既然周先生今天不方便,那咱們就改天去瞧,我想休息一會兒,就不留你坐了。”
也不等他給句話,就已經把門關上。
“……”
好在周宿已經習慣。
但習慣……
這真不是什麽好兆頭。
他擡起自己受傷的手,那條口子有些深,血蜿蜒流,已經抵達每條指縫,看着有些觸目驚心,也不知是怎樣的失誤才能傷成這樣。
不過,周宿神情淡淡,也習慣了。
遇到葉青堯開始他犯太歲,不能指望無災無難,能活着就行。
周宿回去後,阿銀立刻幫他包紮,藥灑在傷口挺疼,他一聲沒吭,面色淡漠,仿佛不是他的手。
“去查查陳慕,另外。”周宿看了眼被包紮好的手,推輪椅去廚房,“讓人再送些衣服過來,我重新挑。”
阿銀應是,跟在周宿身後問:“先生餓了嗎?您想吃什麽?我讓人給您弄來。”
周宿不是餓,是因為葉青堯那句——“不如你。”
她喜歡的話也沒什麽不可以,他親自給她做不就成了。
沒回答阿銀的話,周宿去廚房做那道葉青堯喜歡的酥紅豆。
菜出鍋時,已經是一個小時後,阿金急匆匆跑來。
“先生!”
周宿淡淡瞥過去。
阿金顧不得規矩,緊迫道:“你快去看看葉坤道!”
阿金還沒來得及說完葉青堯到底怎麽了,周宿的輪椅已經往外移,但速度到底不快。
他開始有些厭惡自己這具身體。
“阿銀!”
“是!先生。”
“過來推!”
周宿好面子,性傲慢,哪怕坐輪椅也不喜歡被人擺弄,所以從坐輪椅開始,從沒讓任何人推過,現在應當是真着急了,竟然願意放下自尊。
阿銀趕忙推着輪椅跑,幾分鐘後到達葉青堯所住的屋子。
阿銀把周宿推到葉青堯卧室外,周宿立刻推門,一眼瞧見葉青堯。
她睡得沉,眉尖緊蹙面色蒼白,汗濕烏發,喘息急促,顯然是在夢魇。
阿金說:“我怎麽叫也叫不醒,先生,您快看看吧!”
周宿迅速推輪椅到她床邊,看清她臉龐和脖頸上淺淺的汗意。
“葉青堯。”
葉青堯毫無反應,手抓羽被,手背青筋暴起,雙腿伸得緊繃,嘴唇緊緊抿,很快就要咬住唇。
周宿立刻伸手捏開她的嘴,“葉青堯!”
她醒不過來,臉上汗越來越多,打濕更多的頭發,如同泡在水裏,不知道夢到了什麽,竟這樣不安。
周宿握住她捏得越來越緊,已經開始顫抖的拳頭。
“葉青堯!醒醒!”
她忽然用力抓住周宿的手,指甲掐破他皮膚,周宿沒吭聲。
她像藤,終于找到支撐的點,不安身體朝周宿湊近。
周宿猶豫了一會兒,抱起她放在腿上。
葉青堯的身體在發抖,周宿整顆心都在揪。
當然會抖,她抱起來好涼,周宿拉來被子将她裹住,動作有些焦灼。
“……腿,你的腿。”姑娘窩在他懷裏,揪着他衣服,無意識喃喃。
周宿愣神,緩緩看着她閉着眼蒼白的臉。
“……不過,我會陪你。”
周宿神情逐漸複雜。
難道…她是在擔心他?
難道……她也有一點點喜歡他?只是同他一樣不知道怎麽表達,所以才在夢裏也憂心着嗎?
這個發現令周宿近乎手足無措起來,摟着葉青堯的手臂都在發顫。
她也是嗎?
也對他動心了嗎!
懷裏的姑娘還身處夢魇裏,周宿更加舍不得她難受,抱更緊,用自己身體為她取暖,下巴輕柔蹭她汗濕額頭,輕聲哄:“沒事,我沒事,青堯不怕。”
他極盡溫柔,哄孩子般耐心:“沒事,沒事的,會好的,等我好了咱們就結婚,你說好不好?”
——“沒事,你別擔心,我的腿會好的,等我好了,再帶你行山賞水,看四季變化,好不好?”
夢裏,胥明宴溫柔笑着哄她不要難過。
“……好。”
作者有話說:
《周宿日記》
那一刻的歡喜,我後來百倍的償還
狗宿,這可不興誤會啊
這文打底30萬字,劇情一步步展開中,還有很多東西沒寫,這不是甜文,就是一篇單單純純的虐男主文,我已經跟編輯說過把甜文标簽給去掉,下榜單後就去掉,所以不用期待甜甜的劇情哦~
當然,番外應該會有~
男女主的進展一直都有,就是在每一次的較量和相處中,糖的話自己摳。
這個文不能用甜文來定義,核心是極致的對比,周宿的認識自我和重塑,以及他和青堯之間超越鴻溝,走向一致的過程。
有些崽崽剖析得對,我總是用大量文字去描寫女主的美好,就是要達成一種反差,塑造出青堯很好,而周宿不好的感覺,這樣的他們才有對比,周宿才能有塵泥感和自卑感。
有崽崽說,這樣不好的周宿到底怎樣才讓青堯愛上,可以淺淺期待一下,我也很期待。
我寫那麽多虐男主的文,少有讓我心疼的男主,死去還沒有獲得原諒的江顯,我偶爾會為他嘆息,這本的周宿,其實也極其可悲。
這篇文最大的虐點,其實是愛而不得,無能為力。
周宿的過去不好,但他在改變,希望鋒利的語言少點,愉快的讨論多點。
這本最後呈現的效果到底是不是你們想要的,我無從知曉,從頭到尾我說的都是,我想寫心中的故事,你們來看,就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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