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歲星時頃
第55章 歲星時頃
岳寒張開的手臂停頓下來。
他正為岳沉舟披上毛毯,忍不住在沉默中攏緊雙手,仿佛一個肌膚相貼的火熱擁抱。
這一次岳沉舟沒有推開他,甚至還略微放松身體,向後靠了靠。
岳寒從他修長的頸間嗅到淺淡的香氣。這香氣尚留露水,幽幽袅袅地與月光纏綿,無比芬芳誘人,瞬間勾起心底深處湧動的不明情緒。
“帝星紫垣,靈境之主。唯一一個實實在在觸摸到天道之人。若算輩分,你、我,昨日作妖的醜男白暨,還有當年許多靈道中人,無一不奉他為師。你尊稱一聲帝師沒有什麽不對……啧,現在同你說這些也沒什麽意思,反正你都忘了。”
岳沉舟并未在意兩人肌膚相觸的溫度,兀自用手随意撫去手背上最後一點濕潤的水跡,轉了個身子,再次坐了下來。
“站着幹什麽,給我好好泡着。”
他不滿地用指尖戳了戳岳寒的腹部,只覺得入手一片梆硬的肌肉,心裏忍不住咕嚕嚕冒酸泡泡。
平日裏也不見這人多刻苦健身鍛煉,身材還是一如既往地拿得出手。
難不成靈獸的魂體果真如此優越,就連入了輪回,獲了一副人類凡胎,都能強悍不減當年。
真是很難不讓人嫉妒。
“當年你我都在紫垣門下修行,也算是有幾分同門情誼。後來的事情……你自己大約也在殘卷裏看到過,靈魔大戰,靈修一脈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也都不知去了哪裏。你身負重傷,魂體受損殘破不堪,紫垣将你投入輪回以慢慢修複。再然後……就是你出現在酒吧門口玩垃圾了。”
岳沉舟換了個姿勢,斜着身子靠在潭邊挂着霜霧的礁石之上,眼底映着潭中青白月光,揉出一泓細碎的笑意。
“好歹是前同事,遇上了,可憐巴巴的小小一只,也不能不管。”
岳寒安靜地泡在水裏,想要從他的臉上窺探出一絲蛛絲馬跡。目光從額頭慢慢滑過蒼白的臉頰和下巴,逐漸一寸一寸地軟化、缱绻,像是在描繪一件心愛的,求而不得的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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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岳沉舟一定避重就輕,然而那句“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有欺騙”仍然極大地取悅了他。
岳寒對岳沉舟有着近乎盲目的,深深刻入骨髓的信任。
“師兄對每一個前同事都這麽好?”岳寒擡起頭,像是對其中某個詞彙萬分不滿,“如果當初出現在酒吧門口的是別的同門的轉世,師兄也會把他帶回酒吧,為他安置房間,然後,像照顧我一樣對待他嗎?”
聲音低沉,仿佛一根繃着的音弦,說出的話卻像個賭氣的孩子,非要争個先來後到。
若是放在平日,岳沉舟多半會笑着罵他“杠精思維”,然而今日回答他的卻只有一片寂靜。
岳沉舟怔愣片刻,垂下如扇的眼睫,企圖掩去眸子裏朦胧不清的異色,只是這個夜晚清亮亮的月色太過無孔不入,岳寒還是準确無誤地抓住了他眉宇間一閃而逝的,可以稱之為悲哀的情緒。
“哪來的每一個啊?你以為當年在靈境裏出道成團是件多容易事麽?多的跟菜地裏的大白菜似的。”岳沉舟迅速調整情緒,白眼翻上了天,冷哼一聲,道,“早都沒了。別說前同事,如今放眼這天底下所有生魂,算上在輪回系統裏頭拿着號碼牌的那些,所有的靈修挑出來,也就你,我,兩個。”
畢竟,當年誰都沒有料到,靈魔大戰能持續千年之久。
郁攸踩着無邊業火,于阿修羅境的血池中***而亡,連魂魄都被魔物分食而空;熒惑困守西境足足九個月,最後被誅仙魔骨陣所俘,萬箭穿心,釘死在重重血岩之上,拼着最後一口氣散盡靈體,築起至今未滅的萬裏結界。
玄鸮、降婁、曦木……
戰死于大戰中的,那些曾經在帝師坐下一同修行的,古老到如今甚至沒有留下半點記載的名字,本以為早就遺忘在長河之中,如今提起,卻一個接着一個浮出忘川。
“那時候,我們為天道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仗……沒料到最後又被天道抛棄了。”岳沉舟托着腮,勾起了一個冰涼而嘲諷的微笑,“如今想來,真是……純屬吃飽了,撐的。”
夜晚的大山深處,寒潭裹挾着星光,像是在暗處生出了一只無形的手,把岳寒的心髒狠狠往布滿了冰錐的深淵裏推。
他從岳沉舟輕描淡寫的眉眼之間,讀出了一種脆弱而悲壯的情緒。這種情緒太過強烈,以至于隔着數千年的時光,精準地喚起了岳寒深埋在骨髓之中的疼痛。
這是一種名為孤獨的情緒。
寒潭的水波拍打着岳寒的身軀,他無可避免地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自己在歲月的長河中跋涉,與過去的個個虛影遙遙相望。
他的記憶一片空白。
本能讓他想上前再一次抱住岳沉舟,将這人修長清癯的臂膀緊緊鎖進懷裏,狠狠吻住對方白皙到透明的後頸,将自己的灼熱的呼吸噴在他冰涼的耳側。
再也不松開。
你會難過嗎?
你一定很難過吧。
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麽多年,讓你在無數個漫漫長夜裏,獨自一人親手把那些過去一一封存。
那些或是快樂美好的,或是鮮血淋漓的過往。然後在大片的荒蕪中孤獨地禹禹而行。
夜色如晦,岳沉舟并未留意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反倒脫了襪子,把雙足泡進清澈的潭水裏。潭水清澈,刺骨冰寒,恰好沒過他光裸的腳踝,冷不防被凍得龇牙咧嘴。
羽山氣候四季如春,會靠着龍脈生出這樣一汪不合時宜的寒潭,大約還是受了當年寒岳撒下的龍鱗影響。
誰能料到當年一句戲言,如今池子裏就泡了一個轉世。想想還有點好笑。
想道這裏,岳沉舟心頭一松,方才那點淺淺浮在心頭的傷春悲秋倒就這麽散去,再次埋進識海最深處。
他伸出手,打了一個響指。
下一秒,岳寒的心口泛起一道白光。
這光并不刺目,在黑暗之中如同一顆墜落在水面的星辰,幽幽的,溫和的。
岳寒皺了皺眉,并沒有阻攔,反而閉上眼,讓岳沉舟的的氣息更好地侵入自己的識海。
岳沉舟手指輕輕向上一勾,那點白光随着他的動作向上一跳,竟乖乖躍至他的指尖。
他用手指輕緩地探入,這白光驟然膨脹成亮眼的光斑,逐漸擴大、消散,等光芒消失的時候,岳沉舟手上已經握了一把純白色的長弓。
頂級的羊脂白玉都比不上弓體滑潤清寒的觸感,仿佛将星月都揉碎了封入其中似的。
岳沉舟低頭,修長的指尖緊了緊,指腹漸次撫摸過流水般的弓身,像是劃過了一塊冰。
當年的寒岳以龍角制弓,又将其鎮于北冥冰川之下淬煉整整九年,才出了這把極為惹眼的霜白,曾被譽為第一靈武,就連紫垣華美異常的鳳凰簫都被生生比了下去。
自己曾笑他自戀,連做個武器都要如此搶風頭。又是割自己的角,又是拆自己老家的,想想都覺得麻煩的要死。
武器嘛,趁手就好,搞那麽多花裏胡哨的做什麽。只要實力足夠,拈片葉子也足夠把別人打得落花流水。瞧瞧人家郁攸星君,凡人集市上随手順個四方骨牌也能練成靈武,還能當個坐騎,凡人誰不看一眼便頂禮膜拜。那才叫潇灑不羁真男人。
可如今再看,當年赫赫有名的那幾把靈武,最後都落了什麽下場來着?
骨牌在千萬魔修的合力圍攻之下碎成了一地渣滓,三叉戟至今折沉于黃河大瀑布中,劈天板斧瓦解成了栖霞山上最普通的砂礫……就連自己最愛使的那把劍,也早就不知丢到了哪裏。
到頭來,只有霜白弓,蒙塵多年,一朝歸位,依然光華如初。
“這把弓……叫霜白,你當年可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将它煉成本命靈武。”
岳沉舟單手握着霜白,裝逼失敗,只得抓耳撓腮地換了只手,小聲罵了句:“艹……多少年了,還是這麽凍手。”
還是這麽的……不給面子。
他清了清嗓子,忍着指尖刺骨的寒意伸出手,把霜白遞到岳寒面前,仿佛一種必須經歷的儀式。
“拿着。”
岳沉舟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年輕男人臉上,從額頭到眉間、鼻梁,最後滑至線條分明的下巴。
那是一種格外深邃的,清晰而完美的,屬于成年男子的輪廓。
“如果記得沒錯,在你很小的時候,我便與你說過異管委關于輪回的規定。”岳沉舟的目光低垂,平靜地注視着岳寒的雙眼,“入了輪回,從前的一切因緣際會便都煙消雲散了。即便魂體未滅,你也不該再與過去的因果有任何牽扯。”
他心中嘆了口氣,散去最後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緒:“那些烏七八糟的破事兒,想不起來也不虧。辛辛苦苦養你這麽多年,還怕我昧了你的東西不成?”
他把霜白放進岳寒濕潤的手掌,最後一次摩挲弓首處那方簡單而流暢的紋路,似有留戀。從岳寒這麽近的距離看過去,每一根眼睫的弧度都清晰可見,像是落了一層銀霜。
“只有這把靈武,倒确實是個實實在在的好東西。如今又回到你手裏,也算是白暨那狗娘養的做的唯一一件人事。沒有比它更适合作為你築基後的本命武器了。”
岳沉舟收回手,不再看他,顯然不打算再繼續回憶過去,攏了攏身前的薄毯,倦怠地閉上眼睛。
岳寒的目光轉到手上的長弓之上。
它純白無垢,沒有半點重量,閃爍着如皎月一般的光。握上它的那一瞬間,就能感受到澎湃的靈力自丹田間轟然升起,如同輕柔的雲霧一般流淌到自己的四肢百骸。
與自己的靈力融合得渾然天成,仿佛生來就是一體,從未分開一般。
他的心頭仍然有許多無法熄滅的疑問。
白暨是什麽人?尺木真的如你所說,只是一件助我洗精伐髓的寶物嗎?
你把我留在身邊,只是因為從前的那點同門情誼嗎?
你讓我不要與過去再有牽扯,那為何,你自己提起這些的時候……卻偏偏要故作鎮定呢?
他從刺骨的水中泅到岳沉舟身邊,翻起幾道波濤依次推開,打碎一潭星光。
随後,他貼着岳沉舟的小腿坐下來,看着那雙浸潤在水中的,白膩如象牙雕成的一段腳踝。接着,無比依戀地把頭枕在了岳沉舟的膝蓋上。
一如年幼的時候一般。
“那些東西都不重要,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要師兄就夠了。”
岳沉舟阖着眼皮沒有說話,保持着這個略有些別扭的姿勢沒有動。許久之後,勾起一個極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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