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腓腓

第56章 腓腓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有事,岳沉舟竟就這麽靠着礁石睡了過去。

他已經許久不曾陷入這樣深沉的睡夢之中,仿佛有一只柔弱無骨的手糾纏不休,将他拉入夢與醒的深海。

時間好似海底寂靜的沉沙,在洶湧的潮流中翻滾跌宕。記憶從深淵之中争先恐後席卷上來,覆蓋最後一塊殘缺的夢境拼圖。

耳邊不斷響起渾厚而莊嚴的暮鐘之聲,沒有片刻停歇。他在夢中俯首,真心誠意跪拜山頂一襲紫袍的威嚴背影。

是誰在輕聲吟唱?是誰在嬉笑打鬧?是誰在風中肆意奔跑?

“時頃……”

“時頃……”

他身不由己,推開身前所有灰白的影子,穿過所有面容模糊的人,向着前方炸裂的天光拼命奔跑。

滾滾天雷齊發,自背後貫徹天際,整個視野突然被密密麻麻的紫色光電遮蔽,直直劈向腳底站立的地方。

一道身影伫立在萬丈深淵之前,于漫天猙獰可怖的電光之中,向他緩緩伸出手來。

不要——!

他用盡全力去夠那人清瘦的指尖,卻在肌膚相觸的一瞬間,手指猛然穿體而過。

他失去重心,跌過重重虛影,向着前方無盡的深淵,墜落。

……

岳沉舟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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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猶如潮水快速褪去,将劇烈起伏的心跳與觸覺都卷得一幹二淨。

視線焦距逐漸恢複,星空廣袤而清晰,明月懸挂頭頂。潭水的涼意從腳底滲入骨髓,直竄天靈蓋,成功把岳沉舟凍得一片清明。

這種溫度,能生生把活人凍去太平間,還省了冰櫃電費。

若不是這潭水靈力綿長,生生不息——誰特麽要泡這龍潭!

岳沉舟呆坐片刻,罵罵咧咧地把腳縮回毛毯裏,整個人盤起腿來,縮成了一個哆哆嗦嗦的粽子,哪裏還有半分昔日靈境歲星的影子。

空氣凝成一片寂靜。他左腳疊右腳地站起身來,視線自然而然地向着四周尋找某個身影。

不知何時,周遭又起了一場霧。

說來也奇怪,那霧氣竟就這麽圍繞在寒潭的周圍,不停翻滾湧動,卻始終不曾往半山腰這座石臺飄上一星半點,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盤旋低飛的白鳥,将這塊山岩圍城了一座孤島。

岳沉舟站直了身子,嘴角緩緩收了,繃成一條利落的直線。

從這裏看去,霧氣籠罩整片羽山山脈,在月色下如同一片閃着銀光的海。少許山尖露出“海面”,看起來仿佛汪洋之上光裸的礁石。

原本連接寒潭的山洞也被恰恰沒入霧氣之中,只剩下一層綽綽的影子,像是水下搖曳着的巨大魚類。

岳沉舟把薄毯扔到一邊,赤足踩在漆黑的礁石之上,眼神沉默地落到霧氣中的某個方向,沒有一點溫度。

那裏果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它由近及遠,仿佛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自不遠處走來,影子投射在霧氣組成的幕布上,形成恰巧讓人分辨清晰的明暗陰影。

“師兄……”他幽幽開口,赫然與岳寒的聲線如出一轍,“師兄,你來呀~”

岳沉舟始料未及,愣在當場。

那影子沒有得到回應,猶不死心,又向前一步,嗓音低沉婉轉,如同音色高級的大提琴。

“師兄,你~來~呀~”

嗓音無誤,可語氣又嗲又甜,與原主差了不止十萬八千裏。聽在耳朵裏的違和程度,不亞于猛然看到紋身壯漢繡花,還翹着蘭花指。

岳沉舟的額頭青筋直跳,嘴角抽了又抽,恨不得當場抽出靈武甩他兩個大耳刮子。

“我真特麽……老了老了……”他摸着心口深呼吸數次,盡全力驅散腦子裏讓人反胃的畫面,“真是不中用了,随便哪裏來的阿貓阿狗也敢對老子用這種下三濫的幻術了。”

倘若放在當年,哪個不長眼的敢對他用這種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法術,就等着被他抓來剝光了吊在最熱鬧的人類集市正中間,挂上十天十夜才休吧。

畢竟當年的時頃,仗着自己年紀小又受帝星寵愛,夥同同樣不着調的郁攸與一肚子壞水的熒惑,四處惹是生非,連靈境裏的狗都煩他,大老遠見着了都繞着走。

然而那個影子卻絲毫不知自己惹上了一尊什麽樣的大佛,似是很能沉得住氣,沉默片刻,再向前走了一步。

仔細看過去,忽略樣貌,那身形挺拔高挑,肩寬腿長,竟與岳寒沒有半點分別。

大約是覺得叫“師兄”沒有什麽效果,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躊躇着換上了一種委屈巴巴的聲音,低低喚了一聲:“時頃……”

這一下,仿佛被猛然觸到了逆鱗,岳沉舟不由臉色微僵。

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和善的性子,此刻收去了面上最後一分笑意,冷哼一聲,一拂衣袖,手中水珠瞬間化作劍光,下一秒便裹挾着巨大氣勁,襲向霧中的黑影。

一時間,山間或濃或淡的煙霧好似迎來了一場無形的飓風,呼嘯氣流如平地拔起的巨浪,白霧被沖刷至潰不成軍,整齊向後褪去,灰黑的山岩與地面茂密的野草露出原本的樣貌。

除了一些一看就是刻意堆砌在洞口的尖銳石塊,那裏空無一人。

“……”

岳沉舟收回手來,怒火仿佛随着狂風一洩而出,轉眼散了個幹淨。如今借着夜色看那布滿裂紋的黝黑洞口,心頭只剩下一縷無奈的好笑。

……也不知是哪裏跑出來的山野小妖,溜得倒是快。

方才的那道人影裏滲出極為低微的靈力,無比精純清透,不含半點魔氣。

想來或許是此處借着寒潭龍氣化形的小妖,被入侵地盤,只好借着幻術驅趕他們吧,沒必要計較。

因着先前的事情心神大亂,他竟懈怠如此,連這點警惕性都丢了個幹淨。岳沉舟啊岳沉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麽想道。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岳寒身上挂着濕潤的露水,從茂密到足有一人多高的草叢中鑽了出來。

岳沉舟回頭,目光上下一打量。嚯,好歹知道往自己身上套了件衣服,沒落魄到在這荒山野地裏裸奔。

只是與他認識了十多年,極少見到岳寒這樣狼狽,發梢還在向下滴着水,白色上衣不知從哪兒蹭了點點斑駁的污跡,與幾片草葉黏連在一起,像一副七零八落的畫。

“師兄……你沒事吧?”

岳沉舟氣笑,擡手揉着太陽穴,覺得丢人丢到了家。

“還有空擔心我呢?瞧瞧你自己這樣子,往日看着也不像個沉不住氣的,竟被這樣的小妖怪耍的團團轉。”他挑着眉看了岳寒一眼,教訓的話到了嘴邊,卻鬼使神差變成了一句輕聲埋怨,“居然把我一個人扔在水裏自己跑了?凍死了怎麽辦,對得起我麽。”

岳寒一愣。

直覺告訴他,岳沉舟有哪裏與從前不一樣了。

說起過去那些事情的時候,他的口吻輕飄飄的,仿佛渾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但岳寒知道,他将自己的記憶與過去封存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之中。

與之一同埋葬的,一定還有那個叫做時頃的少年。

那一定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歲月。

或許是昨晚月下的交心終于在這人的硬殼上撬開了一個口子,他終于從這一點點的縫隙之中,窺探到裏面清晰而真實的光芒。

“是我大意了,着了旁人的道。”岳寒幽深的眸子裏露出一絲微笑,眼底映着水色月華,帶着一些隐蔽的親昵。

他剛要走上前去,眼角的餘光之中卻驟然捕捉到了一點極易被忽略的反光。

——就像是某種借着夜色掩藏了身形的野獸,躲在暗處露出的尖銳獠牙。

“師兄小心!”

岳寒直接越過水流撲向岳沉舟,擦肩而過的瞬間把他死死抱進自己的懷裏,利落轉了半圈,竟把自己的整個背部整個暴露在敵人面前!

岳沉舟早就注意到了那藏在山石後方畏首畏尾,以求伺機而動的狡猾小妖,原本并不想與其多做糾纏。哪知對方不知好歹在先,自家臭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在後,連番變故之下,手上捏着的決在撞擊之下自指尖彈射而出。

只聽,“轟隆——”,濃煙四起,碎石四散,足有十幾米高的山石被整整齊齊削去了大半。

世界安靜下來。

不知多久之後,塵埃落定,視線恢複清晰。入目所及,前方山石被這道氣勁割出了一個簇新的光滑鏡面。

而就在那石面之上,竟然驟然站立着一只通體雪白的獸類。

它一身皮毛潔白如雪,雙眸漆黑宛若濃墨,脖子上一圈鬃毛随風飄逸分飛,在月下如同一朵淬着霞光的雲。眉心與尾巴尖綴着兩抹顯眼至極的純金,讓人想到反射着烈日光芒的皚皚白雪。

它低低俯下身子,對着倆人展露自己鋒利無比的獠牙,從喉嚨深處發出威脅的聲響。

岳沉舟看看岳寒,又看看那只近在咫尺,散發着不善氣息的野獸。

四目相對,一臉懵逼。

“這什麽?豹豹?”他咽了咽口水,指着那只氣勢洶洶,拼命揚起脖子,卻還不到一顆白菜高的獸類,發出被萌到了的疑問,“不能吧……博美?荒郊野嶺的,還有人養寵物狗呢?還這麽胖!”

岳寒:“……”

這話一出,他哪裏不知道岳沉舟動了什麽念頭,霎時間什麽旖旎心思都沒了,不贊同地放開緊緊扣在岳沉舟腰線的手,目光銳利而冷淡。

“不行,我們不能養狗。”

“……”

被他一句話戳中心事,岳沉舟忍不住氣得咬牙切齒,蠻不講理地哼了一聲,暗道,關你屁事啊,欺師滅祖的小東西,管天管地,管老子拉屎放屁。

孽緣,真是孽緣。

兩人在這邊絲毫不給面子,自說自話地說起養狗不養狗,哪裏注意到那只“博美”不知何時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

萬千星光之下,體型迷你的“兇猛野獸”終于看清了面前兩人的樣貌。

它歪了歪腦袋瓜,呆在了原地。

片刻之後,它緩緩擡起前腿,然後猛然撲向岳沉舟的方向。

“歲師——!”它張了張嘴,竟然口吐人言,聲音如同稚嫩幼兒,夾雜在寒冷的風裏,天籁一般。

“我好想你啊!”

岳沉舟被這毛茸茸的滾球撲了一臉,忍不住伸出雙手把它抱在懷裏,也跟着驚呆了。

那滾球在他胸口熟練地蹭了幾下,快樂打了個滾,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浸了水的黑曜石,看向岳寒的方向。

随後,落下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寒主……”它抽着鼻子,俯下身子,把額頭貼在岳沉舟的手心,團成小小的一團。

“腓腓真的……在這裏……等了你們……好久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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