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春意(七)

第65章 春意(七)

剛剛拿到身份證的怪類春意就這麽在妖怪酒吧的二樓安頓了下來。

上樓左拐盡頭的一間閑置空房,面積不大,原先用來堆放一些雜物。不過半天時間,已經被岳寒和蓮鶴着手清理了出來,擺上了床墊。

匆忙之下,房間空空蕩蕩,連個衣櫃都沒有。

好在春意也并沒有屬于自己的東西可以安放。

這個房間連着個小小的陽臺,方便女孩子晾曬衣物。與岳沉舟和岳寒的房間隔着樓梯和過道,互不打擾,貌似疏遠,卻着實讓她松了一口氣。

異管委的人告訴她,從今以後她就是正式公民,是自由的,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但是……她原本就沒有哪裏可以去。

或許她該感謝自己這次闖的禍,至少這讓她有了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春意低下頭,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掌發着愣。

天幕逐漸低垂,晚風拂面而過,吹來帶着熱度的歡聲笑語,前方的街道燈影逐一點亮。

她想起了方才宛若置身遮天蔽日的迷霧之時,腦海中閃現而過的零碎場景。

屬于皇宮的輝煌龍紋、滿目陳列的珠寶美玉、大聲的咒罵、凄厲的尖叫……

煉獄挾着火光化作一張張猙獰的面容,整個世界只剩“自己”驚恐卻無法移動的身軀。

砰——

赤紅的碎玉在清脆的炸裂中處迸濺,撕心裂肺的疼痛好似一把帶着倒刺的尖刀在體內不停翻轉扭動,生生把魂魄與肉體狠狠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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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凝固的鮮血。

那是一只與蓮鶴的本體一模一樣的瓶子。

——之所以能夠區分它們的不同,是因為它瓶口的紅玉碎了,魂魄殘缺不全,正在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

或許是同為古物,春意能清晰地感知到,它日複一日活在痛苦和絕望之中。

這種痛苦漫長而看不到盡頭,歷久彌新,最終終于變為了強烈的恨意。

她只不過憑着紅玉留下的一縷氣息感受到其中萬分之一,卻依然為這種濃烈的恨意而戰栗不止。

春意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她還能想起這裏被自己的紅纓槍穿透的感覺,在那一瞬間,她也曾有過如此強烈的恨意。

恨躲在京城之中縮頭縮腦不敢出戰的皇帝,恨這群在別人的故土之上肆意踐踏的敵人,恨無數次燃起的烽煙,恨尖刀刺入身體時發出的刺耳裂帛聲,恨被濃煙遮蓋的天空,也恨吸飽了血液而變成腥臭味的大地。

最恨的……還是自己的肩膀與手臂。

——它們是那麽瘦弱和無力,以至于守不住區區一個小小的渭城。

春意搖了搖頭,想起了蓮鶴的話。

這個溫柔而美麗的女人,就如同她的本體一樣精美、易碎,高不可攀。

她告訴春意,戰火早已熄滅,如今的天朝安定而和平,鮮血已經逐漸遠去,只留下文字和極少數的圖片記錄,供現在的人類學習與緬懷。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角尤凝着淚痕,烏黑的發如同海藻一般傾瀉而落,沿着寶藍色的絲絨旗袍流淌,露出巴掌大的,一點一點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龐來。

春意陷入了巨大的,叫人窒息的茫然。

她是個女孩,按照道理是無法從軍的。然而當年渭城所轄區域,幾乎所有男丁全都被征用上了戰場,其中包括她的父兄。

不出幾年,噩耗傳回,他們都戰死沙場。周遭人家也都大多只剩下些孤兒寡母,磕磕絆絆過着日子。

當戰火連綿,燒到渭城的時候,天朝大片國土已然失守,古皇城裏的那些高官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工夫管他們這麽一個無關緊要的邊陲小城。

原守城将領遺孀率先揮起将旗,咬破手指寫下“娘子軍”三字,并自此改姓為“衛”,誓與渭城共存亡。

那年的春意只有十歲,她不顧家中母親的阻攔,執意拜入衛夫人門下。

自此,世間少了一個在田埂之上無憂無慮的少女,多了一個舉着紅纓槍每日刻苦操練的衛春意。

如今想來,自己當人不過短短十幾載,而當一件無知無覺的盔甲的日子,要長過太多太多。

然而不管是人還是盔甲,她此生只做過一件事情,那便是堅守渭城。

……還敗得如此一塌糊塗。

春意垂下的手虛虛握了握,又無力地松開。酒吧街的點點光線倒映在少女飽滿的瞳孔之中,像是落進了一豆小小的火焰,燒得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光。

讓她做想做的事情,去想去的地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得天道垂憐化形為人。

她的眼神漫無目的地在不大的房間裏轉了一圈,無法避免地落到了房間中唯一的那張床上,被床邊折疊成一個整齊小方塊的衣物吸引了心神。

現如今想這些也沒什麽用,還是先換上衣服,多少彌補一些自己闖下的禍才是。

……

春意摸着牆壁下樓的時候,正聽到岳沉舟懶洋洋地跟蓮鶴拌嘴。

“岳師!你又偷懶!”蓮鶴早已換上了輕便的上衣和褲子,手拿抹布忙得不可開交,眼見那人在這種時候竟還優哉游哉地嗑瓜子,氣不打一處來,“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偷懶!這可是你的酒吧,成日不知好好經營,大家遲早都得去睡大街。”

岳沉舟被她的操心逗樂了,往嘴裏丢了最後一顆爆米花,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

“有一個算一個,這兒就沒一個普通人。睡就睡,怕什麽?何況我們靈修修的便是天地精華。金銀財帛、功名利祿,這些世俗的欲念,對修煉都沒有好處。”

蓮鶴冷笑:“抽煙喝酒玩游戲有好處?”

……靈修的臉都要被你丢光了。

“再說了……不還有這小子麽?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難不成看着我喝西北風?”

岳沉舟充耳不聞,幹脆撐着下巴半躺在地上,眼尾輕輕一彎,眼角那顆若有若無的小痣立刻随之一躍,眉眼也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看起來像一個少年人一般。

“小子,若是我哪日真的窮困潦倒,你養不養我?”

許是方才已經發了一通脾氣,此時的岳沉舟出奇地好脾氣,語氣輕佻而上揚,落在岳寒耳朵裏,竟有些像在撒嬌。

岳寒原本正沿着外圍一圈仔細地擰上備用燈泡,聞言不由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回望向那個懶懶散散趴在地上的人。

“當然。我絕不會讓師兄失望的。”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鎮定自若,烏黑的眼睫遮蔽銳利而冷靜的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腰背挺直,肌肉不由自主地繃了繃。

“何況以現在酒吧的賬面盈利,即便停業幾個月,也足夠維持日常生活。還夠讓師兄再偷藏一些私房錢……買煙。”

岳沉舟驚了,一骨碌爬起來:“你怎麽知道的!”

……明明我一直都說用來買游戲皮膚的!

蓮鶴恨鐵不成鋼地走過去,奪過這人手裏端着的瓜子盤,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麽都要岳寒為你操心,沒有半點師兄的樣子。也不知咱這酒吧還能開多少年。”

哪知岳沉舟咧嘴一笑,沒個正形,拍了拍手裏的殘渣,裝模作樣地掐指一算:“十幾年吧。”

蓮鶴一愣,自然以為他順着話随口胡謅,手中掃把在地上一杵,杵得滿地灰塵揚起一片小小的蘑菇狀灰塵,不滿道:“瞎說什麽呢?”

她繞過吧臺進去搓洗抹布,轉過身才發現站在樓梯口默不作聲的春意。

蓮鶴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春意穿着簡單的服務生式樣的連衣裙,胸口印着可愛的“妖怪酒吧”字樣,看起來有些滑稽,卻終于有了時下年輕女孩的樣子。

這衣服是某次蓮鶴心血來潮定制的,逼着岳沉舟和岳寒一起穿着同款照了張相,洗幹淨後變便也沒有穿過,如今正好臨時拿給春意穿。

——而那張照片,至今挂在“妖怪酒吧”公衆號首頁。

蓮鶴露出一絲親昵的微笑。

“好看。”

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裏有切實的歡喜,看在春意的眼裏,仿佛緩緩吹來的微風,帶着微甜蓮香,将她心頭最後一點的不自在吹開。

“很适合你。”蓮鶴笑眯眯地拉着她轉了個圈,故意露出苦惱的神色,“果然你們這個年紀的小女孩,穿什麽都好看。”

岳沉舟的目光落到蓮鶴許久未見的笑容之上,嘴角也勾出一點淺淡的笑意,就這麽盤腿坐在地上,擡起臉看向屋頂。

岳寒剛剛支起照明用的臨時燈泡,瓦數很大,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熱度幾乎化為縷縷細線,仿佛一個小太陽一般。

也許是一場混亂初定,無人傷亡,熱熱鬧鬧的氛圍讓人産生了錯覺。岳沉舟居然在此刻分心想起曾經在靈境之時的歲月。

那時他仗着年幼,霸占了視野最好的一處院子。每日清晨醒來,恰恰能在窗前看到三足金烏追逐初升之日,華美羽翼反射初升日光,如同一顆滑落天際的火球。

也是這樣,明晃晃刺得人眼睛疼。

它曾是寒岳最得力的部下之一,生來酷愛逐日,寒岳不願意拘着它,便任其在規矩森嚴的靈境外沿飛舞。若不是帝星刻意維護,這條看似最守規矩的麟龍,受罰的次數一定不比自己少。

劣質燈泡的光線蠟黃一片,透過濃密的睫毛落下,像是被分解成一張大網,将視野的每個角落都填充飽滿。

叫人頭暈目眩的光亮背後,是一張熟悉到幾乎刻進骨子裏的臉。

“師兄,之後呢?”岳寒站在折疊梯上,伸手調整燈泡的位置。

光線将他的五官照得沒有一絲陰影,若是旁人,一定會如同置身無死角的鎂光燈下,展露出輪廓的缺陷來。

但岳寒的骨相硬朗而深邃,偏偏在強光下顯出近乎完美的輪廓,簡單的T恤因着動作緊貼上身,勾勒出有力卻不誇張的肌肉線條。

岳沉舟的大腦在一瞬間竟放空了幾秒,不知如何回答。

岳寒的目光由上至下,依然冰冷而平靜,卻仿佛帶着讓人無法避開的氣勢,與來不及收回目光的岳沉舟撞了個正着。

“你說十幾年。”他的語氣十足認真,仿佛在探讨一件攸關未來的大事,“十幾年後,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呢?”

“十幾年……”岳沉舟腦子轉了幾個囫囵,這才明白他揪着不放的點,心中霎時間湧上百般滋味,忍不住避開了他的目光。

接着,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腦袋,萬般無奈地聳了聳肩,道:“那自然是拯救天下蒼生,振興我靈修一脈。”

蓮鶴剛為春意挑選了一罐飲料,拉着她從吧臺轉出來。

聽到這麽一句,一下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喂喂喂,笑什麽笑,不信啊?”

岳沉舟萬分不滿,挑出手中的爆米花,一個一個向上抛着。

圓滾滾的顆粒在空中輕飄飄地揚起,散發出帶着香精味兒的濃郁甜香,又落回他的手中,黏糊糊的糖霜粘得滿手都是。

“十多年後,靈脈走向可就與現在完全不同了。我算算……十五年,零二十三日。”

岳沉舟啧啧嘴。

“啧,這狗日子過得可真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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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章合一章發了,任務字數已經滿了,因為動了個小手術,需要休息一兩天,下一次更新在周五。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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