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時針之歌(九)
第95章 時針之歌(九)
然而當他踏上二樓地板的那一瞬間,一貫清晰分明,不受任何情緒影響的大腦仿佛突然變為一汪深泉,眼前的場景被條條漣漪切割成了破碎的碎片,長長的走廊、五顏六色的彩繪玻璃、雕着花的門框,全都不斷扭曲、放大,又後退、遠離,時空與虛幻交錯,身體在愈發真實的幻境中沉淪不休。
恍惚間,天旋地轉,岳寒只覺得這仿佛要将人溺斃的濃黑飛速向身後褪去,身體翻轉倒置,腳底再次踩到實處的時候,周遭的景致竟然全都變了。
明明應該身處展廳的正門口,他卻不知何時已經置身于一處山洞之中。
這是一個巨大的半球形山洞,四壁都裸露着血紅色的石頭,沒有半點人工的痕跡。穹頂的正中間,鑲嵌着無數大小不一的各色夜明珠與琉璃石,排列成二十八星宿的形狀,發出的光線将整個山洞照得分毫畢現。
若是岳沉舟在這裏,定能發現這個山洞的四周密密麻麻遍布紅黑的紋路,映在血色的石頭上并不顯眼,正是一刀一刀用心頭血刻出的陣法。
——它來自于靈境。
是當年的帝星親自教授于九星一十二靈的一種正統的固靈陣法。
然而岳寒并沒有從前的半點記憶,他的視線完全被穹頂下那只金色的巨鳥吸引住了。
它收着翅膀卧在地上,依然可見華美羽翼如同流火,長長的尾羽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反射出絢麗的光芒,将整個山洞映照出溫暖的色調。揚起的腦袋上飄下三簇金紅色的翎羽,正用毫無感情的黑曜石般的眼珠子看着他。
若是它此刻盡情舒展開翅膀,骨骼大概能碰到挑高的穹頂。
金烏,生于浮山,其狀如鳳,三足,性好逐日,可禦兇。
岳寒的心裏又一次浮上這種陌生又熟悉的認知,他沉住氣,一言不發。
一人一鳥,兩人就這麽長久地對視着,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金烏才動了動身子。
“尊主,真是好久不見了。”金烏優雅地甩了甩腦袋,三簇标志性的翎羽随之流水一般垂落到身側,如同飄逸的發帶,“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一次見到您。”
預示
夜明珠将岳寒的側面照成雪亮而矜貴的膚色,他站在巨大的金烏面前,顯得渺小,然而年輕的人類男子身體挺拔而充滿力量,與過去沒有任何差別。
除了不懷好意的白暨,這是岳寒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故人”,他并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又為何數次三番以幻境迷惑自己,将岳沉舟同自己分開。
他知道從前的寒岳與自己的性子差別并不大,至少是隔了千年,并不會讓故人産生強烈違和感的程度。
“金烏……你還活着。”他輕輕颔首,将語氣刻意壓低,給人一種分外冷漠的感覺。
金烏側了側腦袋,靈獸形态的它沒法做出人類的表情,但岳寒就是知道,他大約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魂體傷得太重,養不回來,連人形都無法保持……茍延殘喘罷了。”金烏低下腦袋,用雪白的喙慢條斯理地梳理羽毛,“今時不同往日,還活着的靈獸沒剩幾個,我避居于此處,睡着的時日比醒着的多。機緣巧合遇上了那個孩子,偶爾說說話排遣寂寞。他有些小聰明,大抵至今還以為我是一束飄蕩人間的幽魂,為了保護我才弄出那些動靜,冒犯了尊主,還請您多擔待。”
岳寒心中焦急,面上卻依然平靜如深潭。他背在身後的右手微微捏起——那是一個提防的動作。
“我與師兄見到的幻境,可不是區區一個人類孩童能夠完成的。”他蹙起眉頭說。
金烏一開始沒有回答,片刻之後才避重就輕道:“那是個可憐的孩子。他覺醒的靈能是幻術,家中父母被神棍诓騙,将他當做精神病和怪物送去了所謂的改造機構。他九死一生,獨自逃了出來,無家可歸,暫時在這裏避一避。”
“他将你看得很重要。”岳寒搖了搖頭,“為了保護你,甚至願意犧牲自己,這份關心,可不像只是萍水相逢。”
金烏愣了一愣,道:“活了這麽久……有時候,總會有些寂寞。對着這麽個孩子,我倒反而願意多說一些。那所學校就在附近,你們可以去看看。如果……你與歲星,還像從前那樣,願意插手這世間生魂瑣事的話。”
這話裏話外都有些淡淡的嘲諷味道,就連心不在焉的岳寒都将其中的意思聽了個明白。嘲諷的對象,自然是岳寒此刻最為挂心的人。
岳寒想起開車到達此處之前,聽到的那串若隐若現的下課鈴聲。
然而此時此刻,他實在沒法分心去想旁的事情。
“你将時頃帶去了哪裏?”
聞言,金烏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他仰起脖子,抖動翅膀上的羽毛,随後,只見金色烈火驟然在岳寒面前暴漲,幾乎将整個偌大的山洞都照得無法視物。
那光芒如一輪烈日,無比絢麗,幾秒之後就在消散了,金烏化作一名年輕身材高大的長發男子,立于岳寒的面前。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岳寒,目光中盡是深沉和複雜的神色,仔細看去還有那麽一絲失望。
“你不是寒岳。”他嘆了口氣,反倒有些如釋重負的味道,“你不可能是他。”
方才他尊稱岳寒為“尊主”,态度也有禮而疏淡,原來竟都是試探。
如今知道了岳寒只是寒岳的轉世,并沒有從前全部的記憶,他的情緒顯而易見地有了微妙的轉變。
“我早該料到。如果你是寒岳,還是當年的寒境尊主,又怎會仍然同歲星時頃厮混在一處,還想再嘗一次粉身碎骨的滋味不成?”
金烏捋了捋過肩的長發,将它們一把子束起,額前三縷紅發分外顯眼,仿佛剛剛做過了挑染似的。
提到岳沉舟,他語調和神情裏都含着一絲複雜難辨的滋味,惆悵、傷感
……以及慢慢浮現的,無法忽略的憤恨。
“天梯已斷,靈氣枯竭,靈獸一族不複存在,也永遠不會再誕生新的成員。”他看着自己已經有些變成透明的指尖,苦笑了一聲,“等死之人,只能将神魂依附于這些殘破的标本之上,還能對他做什麽?”
“你數次用幻境迷惑于我,将我帶來此處。你并不像你自己所說的那麽虛弱。”岳寒的眼睛漆黑而森冷,帶出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敵意的情緒:“他是我的師兄,也是我的愛人。即便是從前的麟龍寒岳,也不會願意傷害他分毫。如果你足夠了解‘寒岳’,該知道什麽是‘他’的底線。”
“愛人……”金烏将這兩個字眼在口中品了品,然後自嘲似的搖了搖頭,“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躲不過這樣的情劫。從前我沒有勸你,如今也沒有資格再說什麽。也罷。”
他擡頭看向山洞的穹頂,那片如同璀璨星河的夜明珠,仿佛真的在注視着星光一般。
“放心吧,是她想見他。”
“她是誰?”岳寒猛然擡起視線,緩緩說出心頭令他震驚不已的猜測,“辰星……降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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