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二粒綠芽

那位付喪神少年拒絕了南野秀一的提議。

回想起一直面如死水像是個人偶一樣的少年，在聽到他的話後，猛然擡起的眼中透露出的驚慌，南野秀一搖搖頭。

他大概，稍稍有些理解他的心情。

看着目不斜視大踏步走下神社石階的柚希，南野傷腦筋地揉了揉額角。

走在前面的柚希忽然停下了腳步，南野秀一便也跟着停了下來。

她轉過身，抿了唇，神色認真，“南野君，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

南野秀一愣了愣，然後點頭，“好。”

……

談話的地點，在一個小公園裏，柚希坐在秋千上，腳尖時不時點一下地，于是秋千也就懶洋洋地晃兩下。

南野秀一也不催，安靜地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他目光平靜，遠遠看着在滑梯上玩的幾個孩子。

“我想過了……”柚希不看他，只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語調悶悶的，“雖然剛記起來的時候，我很生氣，但是那件事情不全是你的錯。”

南野秀一收回了目光，靜靜看向她。

晚風吹過，将她肩頭細碎的發絲揚起，背對着夕陽，有一種朦胧的光暈罩在她的身上。

“小時候的我确實很任性，不該說出那種話……”柚希握緊了抓着鐵索的手，輕輕晃了晃秋千。

而且……

柚希抿了抿唇，“我還把妖怪引到了志保利阿姨身邊，差點害死她。”

雖然她不是有意的，但是就事實來說，确實是她的錯，她都能記得，南野當時慌神?的樣子，逃過一劫全不知情的志保利阿姨一點都沒注意到，被她抱着安慰的南野，看着柚希時的眼神有多冰冷。

那是真的動了殺意的眼神，吓得原本想要道歉的小女孩僵硬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我有錯在先。”

柚希又晃蕩了一下秋千，“年齡不是借口。是我應該說對不起。”

妖狐藏馬是個冷漠殘忍的大妖怪，他借用了人類的胚胎擁有了人身。

但是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潛移默化地屬于人類的親情所感化，直到南野志保利差點出事。

小柚希說要把他是妖狐的事情告訴陰陽師，他雖忌憚卻也并不畏懼，但是一直對他呵護備至的母親若真的被傷害到，他就算拼了命也不會放過傷害她的人。

柚希在說話的時候，南野一直安靜地聽着并不出聲。

柚希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但是，我寧願你當時殺了我的。”

她咬了咬唇。

失去靈力的花開院柚希，丢失了過往記憶而茫然無措的她，面對一雙雙同情憐憫的眼睛，感受到的只有無盡的痛苦。

即便離開了花開院，離開了京都，她依舊無法逃脫開那種缺失了什麽重要東西的心情。

不管做什麽，都無法感覺到充實，好像所有事情都沒有了意義。

這樣的懲罰，對柚希來說，比死更加痛苦。

“為什麽那時候不殺了我？”

她看向他……

南野回視着她的注視，神色平靜地搖頭，“我确實想過要殺你。”

但是他并沒有真的下手。

雖然因為奈奈生老師的關系，被柚希纏上的南野很煩躁。但是當小女孩發現他是妖狐，而紅着眼睛一聲不吭地盯着他看時，他從她的眼神當中，并沒有看到任何的厭惡排斥，有的，只有傷心。

南野秀一，是花開院柚希的第一個朋友，她被他身上奇怪的靈力吸引而一直在他周圍打轉。但是她也有努力對朋友好，雖然很笨拙。

南野秀一扔掉了很多柚希送給他護身的符咒，也完全沒有碰過她帶來的點心和蛋糕，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全部被掩蓋在高傲驕縱的任性之下，以至于不耐煩應付人類的南野秀一只感覺到了深深的麻煩。

可是歸根到底，會被人類的親情所感動的妖狐，本質中也是有着柔軟一面的。

當他發現有不長眼的邪祟企圖接近她的時候，他随手将它掐死在了手心裏，這一幕，被毫無預兆忽然跑回來的柚希撞了個正着。

柚希傻傻站在夕陽下，手上攥着一朵野薔薇，那是她在路邊看到，拿回來想要給他看的。

“秀、秀一醬，你……”

“沒錯，我是妖怪。”

“呃……”

“所以以後不要再來煩我了，否則，我會殺了你。”

“呃……”小女孩咬着嘴唇，眼眶通紅，淚水打着轉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不要！”

“什麽？”南野皺眉。

“我不要！”她大喊了一聲，手攥得緊緊的。

“笨蛋，我只是在利用你。”小男孩冷笑。

“我不管……”小女孩倔強地睜大了眼睛，“我不怕妖怪！你要是敢害我，我就告訴伯伯你是妖怪，讓他來收了你！”

小男孩的眼神瞬間冰冷了起來。

其實，何須要花開院家的當家出馬呢？已經能夠召喚出三只式神?的柚希，自己完全可以應付的。

但是秀一是朋友，她不會真的對朋友出手的，是妖怪又怎麽樣呢？

妖怪也是這個世界上所存在的物種，只是與人類的構造不同罷了。

人有好人與壞人，妖怪也有好妖怪與壞妖怪。

南野秀一是她的朋友，他沒有害過人也沒有做過壞事。

柚希的想法，當時的南野秀一怎麽可能會了解，他只感覺到了深深的威脅。

直到來他們家玩的柚希，差點害死南野志保利，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

薔薇花瓣構成的風華圓舞陣，将被困在中間的小女孩刺得渾身是傷，如同浴血，在她倒下後原本要補上最後一擊的小男孩，看到了她捏在手上的幾張式神符。

她真的沒有對朋友出手，哪怕神志不清地蜷縮着身體，還在說着「對不起」。

于是男孩原本擡起的手，再也落不下去了。

……

所以，只是意外麽？

柚希「哦」了一聲，垂眸，“這樣啊。”

其實真的要算起來，過去的事情到底是誰對不起誰真的不好說。

但是長大以後的柚希，在記起這些往事的時候，只有一種深深的憤怒。

她氣南野秀一，也氣小時候的自己。

更多的，還有一種被朋友所背叛的受傷感。尤其，這個朋友，還是如今的她偷偷喜歡着的人。

她想說小時候的自己活該，為什麽非要去招惹他呢？

但是她又不忿與不甘。

南野秀一抹掉了她的記憶，如果不記得自己曾經有多驕傲與自負于自己的天賦，也許這樣會比較能夠接受平庸無奇的自己？

開什麽玩笑！

他記得所有事情，所以他又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态，看着她坐在他身旁這麽久？

面對她的告白，他是不是覺得很好笑？

她總是會不知不覺往偏執的方向思考，于是就越加無法面對那張臉了。

“小時候的事情是我活該……”她深吸了口氣，從秋千上站起來，“至于記憶和靈力，你救了我兩次，扯平了。”

她擡頭看他，“所以，以後你不用再覺得對我有愧疚。我讨厭你的那種眼神。”

南野秀一怔了怔，“抱歉。”

柚希皺了皺眉，撇開頭，低低地說了一句，“又來了。”

南野秀一眨了眨眼，只得收回目光看向別處。

他不知道柚希說的那種眼神是什麽樣的眼神，所以實在有些無奈。

“螢的事情……”柚希一刻都不想跟他多待，但是還有事情沒有了結，“我覺得，不管是那個付喪神也好，還是我們，都沒有權力決定螢是不是要恢複記憶。那是她自己的記憶，只有她有權力決定要不要記得。”

那種為了你好而擅自替你作出決定的行為，柚希非常反感。

憑什麽呢？你以為你是誰？又有什麽資格做出這種事情？真的，有考慮過當事人的感受與心情麽？

尤其是記憶這種東西，有些，是即便再痛苦，也不想要忘記的。

這一點，那個付喪神，應該是最清楚的才對。

但是在南野秀一聽來，柚希依舊還是在意着他擅自抹除她記憶的事情，而且是兩次。若十年前是不得已，那麽十年後呢？

十年後，他為什麽還要抹除掉她的記憶？

想到這裏，南野愣了一下，當時的情景是柚希看到了他顯出妖狐的模樣。所以他下意識地就想要她忘記這件事。

可是，為什麽？

雖然被知道了妖怪的身份有點麻煩，但是現在的他早已不是會被威脅而有所忌憚的小時候了。為什麽他不惜用夢幻草抹掉她的記憶，也不希望她記得這件事？

南野秀一及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不明白他低着頭在思考什麽事情那麽出神，柚希莫名其妙地掃了他一眼，“那就到此為止，我回去了。”

說着，她提起書包轉身就走。

“柚希……”

身後，忽然傳來南野秀一的聲音。

“幹什麽？”

她疑惑地回過頭。

南野秀一看着她純然疑問的目光，像是無法直視一般挪開了眼，有些尴尬跟遲疑，“那天，你對我說——”

就在剛才，不知怎麽的，被他無意中忽略了的事又浮現在了眼前。

“蛤？？”柚希還有些迷茫，就見他神色複雜地補充了一句「舊校舍的時候」，她臉色瞬間就變了。

“那種事情，忘記就好了！”

她的臉漲得通紅，刷的轉回身背對他，“你也給我忘記！”

作者有話要說：

了結過去的恩怨才能好好處理眼前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