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發現 劉淮,對嗎?

汪嬷嬷瞧了一眼滿地的碎瓷片, 擡眸見姝娘面色慘白,不由得上前關切道:“夫人,您沒事吧?”

姝娘木愣地坐在原地, 好一會兒,才稍稍緩過神, 強顏歡笑道:“無妨, 一時手滑罷了。”

汪嬷嬷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會兒, 才柔聲問:“夫人是不是有些累了,這午後也未小憩,要不您先歇息一會兒?”

姝娘胡亂地點點頭, 心緒煩亂如麻,似網一般絲絲交錯纏繞将她驟然束緊,甚至讓她生出幾分窒息之感。

“嗯,或許是得歇息一會兒。”

片刻後,風荷打廚房回來,聽汪嬷嬷說起方才的事兒,命婢女收拾了屋內打碎的茶盞後,伺候姝娘睡下。

從未時一直到酉時,一個半時辰, 姝娘始終躺在榻上,只是單單閉着眼, 并未睡熟。

她又哪裏睡得熟……

打得知沈重樾是八九歲時,從思原縣被帶進京的, 一個荒唐的想法便一直回旋在她的腦中, 久久不散。

暮色四合,彤雲向晚,一輪彎月悄然爬上樹梢, 天色暗下來,屋內的光也逐漸被黑夜侵蝕殆盡。因姝娘在歇息,風荷沒有掌燈,又過了好一會兒,外屋忽有昏黃燈光從繡花床幔透進來,在榻內的光潔牆面上隐約映射出一個側躺的婀娜剪影。

感受到有人靠近,姝娘秀眉一蹙,穩了穩呼吸,将雙目閉得更緊了些。

沈重樾自然知曉她未睡,他輕着手腳往榻內探了探,見姝娘閉着眼,不欲打擾她,正想離開,袍角卻倏然被一雙纖手拽住了。

他動作一滞,少頃,再次俯身過去,問道:“風荷說你躺了許久,可是哪裏身子不适?”

姝娘沒答,卻忽得坐起身來,一把攬住了沈重樾的脖頸,垂首将臉深深埋下。

沈重樾微愣,姝娘向來羞赧,像今日這般主動抱他,作出如撒嬌般的舉止更是少見。

他唇邊的笑意微斂,大掌輕輕撫了撫姝娘的頭,柔聲問:“可是發生什麽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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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娘只無言地抱着他,許久,才緩緩放開手,她潋滟的眸子裏泛着淚光,哽咽地喚了一聲:“将軍……”

“嗯?”沈重樾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姝娘眼角的淚滴,“可是敏言和敏瑜調皮,惹你不高興了?”

姝娘搖了搖頭,細細端詳起眼前這張臉,分明還是那熟悉的清雅隽秀的面容,可姝娘怎麽瞧着,都覺得陌生不已,眼前的男人好似戴着一張虛假的面皮,假面之下是她不想,也不敢去直面的秘密。

“将軍……”她又喚了一聲,卻更像是在喊給自己聽,借此來麻痹欺騙自己。

望着姝娘眼中深切的悲意,沈重樾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不知為何,莫名生了幾分惶惶不安,他蹙眉抱住姝娘,遒勁有力的雙臂用勁,仿佛一松手,懷中人便會消失不見一樣。

翌日,姝娘起得極早,說是起來,不如說是幾乎一宿未眠。

沈重樾更衣洗漱完,正欲出門去上早朝時,便見姝娘坐在妝匣前,對鏡怔愣着,一動不動。

他走近,俯身對姝娘道:“若還困倦,不如再去歇息一會兒。”

姝娘勾唇笑了笑,強打起精神,“不困了,今日還打算着給敏言敏瑜蒸着米糕吃,一會兒需得去廚房準備呢。”

沈重樾伸手拿起妝匣裏的螺子黛,忽得道:“我今日給你畫眉可好?”

丈夫給妻子畫眉,本是風花雪月,缱绻旖旎之事,然姝娘卻一點心情也無,反伸手擋了擋,“将軍還需去上朝,不如改日吧……”

“不急,我快馬加鞭不消一刻鐘便能到宮裏。”

見沈重樾堅持,姝娘不好繼續阻攔,便随他去了。

沈重樾的動作很輕,姝娘盯着那面海棠紋鑲寶銅鏡,看着他用螺子黛緩緩描摹,描出的眉形如柳枝般細長,望若遠山般氤氲,襯得姝娘一雙眸子愈發潋滟明亮。

“可還過得去?”他問道。

姝娘扯唇強笑:“好看,将軍畫得這般娴熟,不知道的還以為将軍從前常常替旁人畫呢。”

“我只你一人,又怎會去替旁人畫眉。”沈重樾定定地看着鏡中的佳人,神色認真,似是承諾一般道,“姝娘,往後我也像今日這般,時常為你畫眉,可好?”

姝娘側眸,沉靜地凝視了那繡着鴛鴦戲水的銀紅帳幔好一會兒,才低聲回。

“好……”

沈重樾離開後,風荷才端着早膳進來,乍一瞧見姝娘的眉毛,忍不住道:“這是将軍給夫人畫的?真好看,将軍對夫人可真好。”

姝娘聞言敷衍地笑了笑。

是很好,姝娘承認,作為夫君,沈重樾再體貼入微不過。

只是……

姝娘低嘆了一聲,秀麗的眉眼間染上幾絲黯淡的愁色。

若她佯作不知,這般平靜的日子還會繼續,亦什麽都不會發生,她的夫君或也會時而為她描眉,二人相敬如賓,也終會相攜終老。

可,她真的能不介意此事嗎?

姝娘抽開妝匣,從裏頭取出一支淡粉的絨花牡丹花簪來,放在手中端詳着,片刻後,她抿了抿唇,似是下定決心般擡眸對風荷道:“晚膳時我想與将軍小酌幾杯,你命人去備些好酒。”

無緣無故,喝酒做什麽?

風荷雖心有疑惑,還是應聲道:“是,奴婢這就是準備。”

她折身欲走,卻又被喊住了,轉頭只見姝娘蹙眉斟酌了半晌道:“記得,這酒越烈越好!”

兵部事務繁雜,沈重樾快過酉時才回,彼時已是夜幕沉沉,他以為姝娘大抵用過晚膳了,可進了主屋才驚詫地發現,姝娘正端坐在那裏等着他。

“将軍回來了。”她起身笑着相迎。

沈重樾掃了眼一桌的菜肴,蹙眉問:“我也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為何不先吃?”

“左右我也不餓,還是等将軍回來一起吃的好。”姝娘伺候沈重樾換下官服,“今日,我還讓廚房做了好些菜呢。”

見姝娘眉眼含笑,全然沒了晨起時的黯然,沈重樾心中松了松,換好常服,在桌前落座,餘光瞥見那一小壇子酒,問:“今日是什麽好日子?怎想起喝酒了?”

姝娘眸子暗暗轉了轉,在沈重樾的酒杯裏倒滿酒,“今日敏瑜頭一次翻身了,難道不是好事嗎?”

沈重樾愣了一下,旋即薄唇微抿,“是好事。”

他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卻是劍眉緊蹙,他擡眸看向姝娘道:“這酒,是否太烈了一些?”

“是嗎?”姝娘湊到鼻尖嗅了嗅,佯作不知,“我也只是讓他們随意取了一壇來,或是他們沒留意,不過既是開封了,便多少喝一些吧,莫要浪費。”

沈重樾點點頭,卻是伸手奪過姝娘手中的酒杯,“這酒烈,你喝不得,給我吧。”

看着他仰頭一飲而盡,姝娘垂了垂眼,心緒頗有些複雜,可再擡眉時,還是神色自若地重新替沈重樾斟滿。

“将軍嘗嘗這道香酥小黃魚,是極好的下酒菜。”

沈重樾深深看了姝娘一眼。

“好。”

吃到半餐,壺中的酒也已少了一半,見沈重樾依舊神色如常,姝娘垂在袖中的手不安地攪動着。

風荷分明說了,這酒三杯即醉,為何半壺下肚,仍不見沈重樾有絲毫醉意。

她作勢又要去倒酒,卻被一只粗粝的大掌按住了,她心猛然一跳,擡頭看去,只見沈重樾面露疲憊,低聲道:“不可再喝了,有些醉了,我可否先去休憩一會兒。”

“嗯。”姝娘點點頭,未多說什麽,只屏息看着沈重樾起身入了內屋。

緊接着,她将風荷喊進來,待桌上的殘羹冷炙都被收拾幹淨後,退了屋內所有下人,輕手輕腳地走至榻前。

沈重樾正躺在床榻上,呼吸綿長而均勻,似乎睡得很沉,姝娘試探着低低喚了一聲:“将軍……”

床榻上的人沒有絲毫動靜。

姝娘這才大着膽子在床尾坐下,是或不是,只需親自去查驗一番,便能水落石出。她不信,世間真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她伸出手去,可又在半空中倏然停了下來,手指蜷縮,緊握成拳。

若不是還好,可若是呢?她又該怎如何是好?

姝娘心下矛盾糾結,她咬了咬唇,深吸了口氣,片刻後,還是再次将手緩緩伸了出去。

她邊觀察着沈重樾的動靜,邊小心翼翼地擡起他的右腳,解開足衣,稍稍低頭看去。

一瞬間,渾身的血液似被凍住了一般,眼眸随之睜大,姝娘微張着嘴,卻是驚得一聲都發不出來。

只見那腳底赫然出現一枚銅錢大的紅色胎記,胎記像極了一朵梅花,不止如此,一道淺淡的傷疤自胎記中間劃過,将花朵一分為二。

周氏曾對她說過的話猶在耳畔,“我家阿淮啊,打生下來腳底便有一個胎記,別家長了胎記的孩子都嫌棄難看,但我家阿淮胎記的形狀就跟朵花兒似的,反是好看得不得了。可是他調皮,六歲的時候光着腳去河邊玩,教石子劃了腳底心,剛巧把胎記的位置劃破了,留了一道長長的疤呢……”

姝娘收回的手顫得厲害,連帶着渾身都在發抖,她心下百感交集,死死咬住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沈重樾怎麽會是……怎麽會呢……

她不願相信,可沈重樾曾在長平村說過的那些話,在劉獵戶夫婦前露出的異樣的悲痛,看向劉家院中那棵大槐樹時露出的念懷目光。

還有幾個月前,沈重樾的那句堅定的“你不是寡婦”,都在印證着一切。

她的确不是寡婦,因她的夫君根本就沒有死!

姝娘擡眸看向沈重樾的熟睡的面容,倏然覺得一切都變得可笑起來,她曾經那些對劉家,對劉淮深深的自責與愧疚,原來都是沒有必要的存在。

她背手摸了摸眼淚,站起身撩開珠簾,小跑出去。

門扇開阖的聲響在寂夜裏顯得格外清晰,片刻後,床榻上的人緩緩睜開雙眸,眼底一片清明。

翌日一早,風荷起身伺候兩位主子,方才走到主屋門口,便見沈重樾已穿戴齊整,自裏頭出來。

“将軍。”她喚了一聲。

沈重樾淡淡點頭,頓了頓,問道:“夫人昨夜睡在哪兒了?”

“夫人在耳房,同公子和姑娘睡在一塊兒呢。”風荷答。

沈重樾看向耳房的方向,眸色黑沉如墨,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末了,只低聲道了一句:“好好伺候夫人。”

“是……”風荷看着沈重樾離開的背影,疑惑地蹙眉。

昨夜她眼看着姝娘紅着眼從主屋跑出來,方才又見沈重樾那副神情,不免心生猜測。

将軍和夫人莫不是起了争吵?

可她昨夜一直在屋外候着,将軍喝醉很早便躺下了,她也并未聽見任何争吵聲啊,着實有些奇怪。

半個時辰後,耳房傳開一聲孩子的啼哭,緊接着又變成了此起彼伏的哭聲。過了大抵一炷香工夫,耳房門開了,姝娘的雙眼略有些發腫,神色憔悴蒼白,她抱着剛吃完奶的敏言,對風荷道:“簡單收拾些我和孩子們的衣裳物件,午後再命人去備輛馬車。”

“夫人,您要去哪兒?”風荷不解地問道。

姝娘用棉帕子擦了擦敏言的嘴角,“回長寧王府去。”

傍晚,沈重樾自兵部回來,還未至将軍府門口,便見馮長氣喘籲籲地跑來,“将……将軍,夫人帶着公子和姑娘去長寧王府了。”

沈重樾聞言面色一變,旋即一扯缰繩,調轉馬頭,快馬加鞭趕往長寧王府。

一盞茶後,駿馬在王府門口停下,他翻身下馬,疾步往府內而去。

可臨近姝娘住的院子,他的腳步卻又倏然緩了下來,最後停滞在了垂花門前。

風荷剛巧出了院子,乍一看見沈重樾,登時欣喜地指了指道:“将軍,您來了,夫人在裏頭呢。”

沈重樾沉默地點了點頭,複又闊步踏進去。

風荷折身看着沈重樾的背影,輕嘆了口氣,心下只希望她家夫人和将軍早些和好才是,她實在不明白,兩人分明那般恩愛,什麽天大的事兒能讓一向性子柔和的姝娘一氣之下回了長寧王府。

屋內,眼尖的萬乳娘瞥見沈重樾的身影,笑着對姝娘道:“夫人,将軍來了……”

姝娘抱着敏瑜的動作一滞,轉過頭便見沈重樾進來,她微微瞥開眼,将敏瑜交給了萬乳娘。

“乳娘,你帶着孩子們先出去吧。”

萬乳娘應聲,和另一位乳娘抱着孩子退了出去,還不忘替二人掩上了門。

姝娘坐在原地未動,只擡眸與站在門口的沈重樾四目相對。

一時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姝娘沉了沉呼吸,掩在袖中的手蜷起,她直勾勾看着眼前人,忽得輕笑了一下,眸露荒唐,用确信的語氣一字一句道。

“劉淮,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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