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出征 我定會平安回來

正值春夏之交, 冷熱失常,許是因夜間風涼,在窗前站了好一陣, 姝娘翌日晨起便覺有些頭疼,想是風邪入體, 染了寒症。

她慌忙命乳娘将敏言抱走, 寫了方子, 令風荷去煎了藥,本以為服下後會好些,可熬到午後卻是起了高熱, 躺在榻上周身酸軟無力,頭疼得厲害,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午後,得知此事的賀嚴親自去給姝娘把了脈,蹙眉道:“夜間太過疲累加風寒入體,難怪你會病倒。”

他改寫了方子,交給風荷,囑咐道:“一天早晚服兩貼,隔一個時辰用涼水給她擦一擦身子, 直到退燒為止。”

姝娘無力地咳了兩下,啞着嗓子道:“多謝師父……”

賀嚴替她掖了掖被角, 嘴上嫌棄道:“身子本就比旁人弱,又非要堅持自己帶孩子!那兩個小家夥, 讓乳娘帶着就是。這段時日, 你好好歇息歇息。”

姝娘抿了抿唇,沒回話。從前夜裏和孩子們一同睡,都是有沈重樾在身邊幫着的, 省了她不少力。如今沈重樾不在,夜起喂奶,她自然也不敢随意睡過去,一折騰便是半個多時辰,一晚上還得起兩三回。

她哪知身子這般不中用,才熬了不過兩宿,竟然就病倒了。

賀嚴坐在床畔,沉默了半瞬,忽得沉着臉問:“那小子這兩日沒來?”

姝娘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誰,微微瞥開眼道:“将軍忙……”

“是挺忙的……”賀嚴低聲喃喃,又遲疑着看了姝娘一眼,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好好歇息吧。”

末了,他只淡淡道了一句,起身出了屋。

風荷照賀嚴的吩咐,打來涼水,給姝娘簡單擦了擦身,而後低聲問道:“夫人,您晚膳想吃些什麽,婢女讓廚房給您做。”

姝娘只覺胃裏難受不已,別說吃了,惡心之感哽在喉間,似乎随時會往外冒,她撫了撫胸口,試圖使自己舒服些。

“随便煮些清淡的粥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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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點點頭,只聽姝娘又問:“敏言和敏瑜可還好?”

畢竟她這病是要傳人的,兩個孩子莫要因着她染疾才好。

“夫人放心,都好着呢,若公子和姑娘有不舒服的地方,奴婢便立刻禀告長寧王去。”

姝娘這才放心地閉上眼休憩,雖說方才用涼水擦過身,可躺了沒多久,滾燙的熱意又從深處湧上來,流竄到四肢百骸。

抽走了她所有氣力不說,身子更像是被重物壓住一般,沉如磐石,動彈不得。

半夢半醒間,她仿佛聽見風荷端着熱粥進來,喚了她兩聲,卻是未喚醒,只能将粥擱在床頭的矮凳上,出去了。

那粥也不知擱了多久,直到氤氲的熱氣徹底散去,涼透後濃稠凝結。

睡夢中的姝娘只覺喉中幹癢,忍不住咳了兩聲,她抿了抿唇,忽得有一雙手将她半個身子撐了起來,下一刻,青瓷杯口抵在了唇上。

清冽甘甜的水入了喉,姝娘才覺清醒了些,她沒睜眼,卻是努力擡手拽住了那人的衣袍,口上喃喃道:“将軍……”

“我在。”

低沉而又熟悉的聲兒在她耳畔響起。

姝娘緩緩睜開眼,靜靜地望着他。

沈重樾靠在床頭,将姝娘半抱着懷裏,見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含笑問:“不生我的氣了?”

姝娘嗅着他身上的氣息,不知為何,心安了許多,聲若蚊吶,“倒也不是生氣……”

更像是幽怨,畢竟因為他的欺瞞,她多少吃了些苦頭,可怨過了,想起他對她的好,還有他那些年經歷的事,便覺得沒什麽了。

她的夫君還是她的夫君,從始至終都是!

不管他是不是劉淮,都只是她歡喜的人,那劉淮的身份,也只是為這一切錦上添花。

“姝娘。”沈重樾将衾被往上拉了拉,“我要離開一段時日。”

離開?

姝娘秀眉微蹙,輕聲問:“可是陛下派了什麽差事要将軍去辦?”

“算是吧……”沈重樾默了默,到底不想欺瞞姝娘,“夏國進犯,已攻下了豫城,如今邊關形勢嚴峻,陛下命我率兵出征。”

聽到“出征”二字,姝娘身子陡然一僵,她拽着沈重樾衣襟的手握緊,雖什麽都未說,可眸光卻猛烈震顫着。

“怕什麽。”沈重樾猜出姝娘心中所想,他攏住姝娘略有些發涼的手,安慰道,“我曾在戰場上呆了六年,都平平安安回來了,這回定也能凱旋而歸。”

他雖在戰場上拼了六年,可何來平安一說,光是憑那滿身的刀劍傷,姝娘便能猜到他闖過多少回閻羅殿,多不容易才活下來。

姝娘咬了咬唇,心下不安得緊,可到底也只能對着他緩緩點了點頭,問道:“将軍何時走?”

“後日一早。陛下親自送大軍出征。”

“後日!”姝娘驚訝道,“為何那般急?”

幹澀的嗓子一提聲,她登時忍不住猛烈咳嗽起來。

沈重樾撫着她的背,又喂了一口水給她,“此事刻不容緩,耽誤不得,能給三日整頓,已是陛下厚恩。”

急成這般,邊關形勢可想而知,姝娘心下壓抑不住得怕,胸口酸澀上湧。

她強忍着眼淚,唯恐沈重樾看出來,只轉身攬住他的脖頸,佯作平靜道:“明日,我就和孩子們一起回将軍府去。”

沈重樾将大掌落在她單薄的背脊上,低聲道:“好。”

吃了賀嚴的兩貼藥,翌日起來,姝娘已感覺好了許多,只渾身綿軟沒有氣力,走路都有些輕飄飄的。

沈重樾索性将姝娘抱了起來,一路出了長寧王府,抱進了馬車裏。

旋即,他轉身對前來相送的賀嚴躬身施了一禮道:“下官不在的這段時日,還要勞煩長寧王您替下官照拂姝娘和孩子們。”

“我的徒弟和徒孫我自然會照顧。”賀嚴瞥了沈重樾一眼,冷哼道,“可是你的發妻和子女我可不替你照顧一輩子。”

沈重樾早已習慣了賀嚴這般迂回婉轉的說話方式,他拱手道:“是,下官明白。”

他轉身欲走,卻聽賀嚴又叫住了他,一回頭,便見一物迎面飛來,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攤開掌心,是一個精致的白玉瓷瓶。

“上好的金瘡藥。”賀嚴低咳一聲道,“金貴着呢,就這麽些,省着點用。”

他唯恐沈重樾又要謝,不耐煩地拂了拂手,催着他上了馬車。

姝娘病未愈,到底不敢與敏言敏瑜接觸,便讓乳娘抱着他們上了另一輛馬車,行在了後頭。

汪嬷嬷和邱管家看見姝娘回來,很是高興,尤其是汪嬷嬷,不過幾日未見,就對兩個孩子想念得很,輪流抱着怎麽都不肯撒手。

姝娘身子還未好全,在颠簸的馬上一坐,渾身跟散了架一樣難受,可她不敢休息,沈重樾明日便要出征了,她一刻都不願浪費。

甫一踏進将軍府,她便命風荷吩咐廚房備一桌好菜。

自己則回了青山苑,收拾起沈重樾的行囊來,她也不知該帶着什麽,只想着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便整理了不少厚衣裳疊好放進樟木箱裏。

沈重樾走進屋內,只見衣櫥大敞着,姝娘正躬身挑選着他的衣裳。

餘光瞥見沈重樾進來,姝娘勾唇笑道:“我聽說茹州這地方因為地處偏南,蟲蟻頗多,若教它們咬上一口,指不定是要疼癢上好幾日的,我在将軍的行囊裏放了兩瓶藥粉,都是防蟲蟻的,将軍記得抹……”

因還病着,姝娘聲音不大,還略有些沙啞,可卻仍是強撐着喋喋不休地說。

沈重樾突然想起在長平村時,他随錢獵戶等人入山打獵前,姝娘也是這般殷殷囑咐,心下忽得升上一絲暖意。

“這些事交給下人們來做就是。”他上前按住姝娘的手,眸色溫柔地凝視着她道,“姝娘,等我回來,我們便回長平村去住上一陣,可好?”

姝娘愣了一下,旋即重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想阿爹阿娘了,到時候,我們便帶着敏言敏瑜一同去,領到他們墓前看看,他們泉下有知,定會高興的。”

兩人含笑對視着,誰也不願去想橫在這美好暢想之間殘酷的現實。

若回得來的話……

廚房今日的飯菜做得格外豐盛,姝娘沒什麽胃口,只因着沈重樾勉強動了幾筷子,喝了小半碗湯。

晚膳後,沈重樾去了耳房陪兩個孩子玩兒,姝娘在風荷的伺候下沐浴梳洗,換上了寝衣。

大抵一個多時辰後,沈重樾才從耳房回來,他向來性子內斂,雖不宣于口,可姝娘知道,他大抵對兩個孩子有所不舍,也不知方才抱着他們時心底在想着,說些什麽。

姝娘不敢去猜……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感受到一雙手環住她的腰肢時,又強打起精神,往沈重樾寬闊的懷中靠了靠。

可下一刻,她倏然想起什麽,忽欲坐起身,又被沈重樾按住了。

“若要喝水,我幫你去倒便是。”

姝娘搖了搖頭,“将軍先睡吧,我去做會兒繡活。”

“都這個時辰了,做什麽繡活。”

瞧着姝娘略有些浮躁不安的模樣,沈重樾将她攬進懷裏。

他知道,姝娘眼下心底一定很亂,這一整日都不過是在強作鎮定罷了。

沈重樾遒勁有力的手臂令姝娘不得動彈,她掙紮了兩下,只得在他耳畔無奈道:“我想給将軍做個平安符,我動作快,只需一個多時辰便可,定能趕在天亮前做出來。”

與其說是去做平安符,不如說姝娘單純想為沈重樾做些什麽,什麽都好,她只是想方設法欲令自己覺得放心罷了。

“不必了,我已有你做的平安符了。”沈重樾聞言笑起來,他放開姝娘,忽得起身下榻去,在東面的箱櫥中摸索了片刻,很快又返回來,右手握拳,似乎拿着一物。

姝娘撐着身子坐起,沈重樾已将那物遞到了她的眼前,姝娘定睛一看,卻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枚紅色的平安符,一角用金線繡着兩片精致的竹葉,顏色樣式都眼熟得緊。

“這是……”姝娘詫異地看向沈重樾,“當初丢了的時候我還覺得可惜,原是被将軍你撿去了。”

“你那日一早從破廟逃跑,将這個平安符落下了。”沈重樾眸光灼灼地看向姝娘,“倒是多虧了你這個平安符和那碗紅糖雞蛋湯,才讓我想起了回家的路……”

沈重樾将當初翻山越嶺尋找劉家的事和他恢複部分記憶的前因後果同姝娘娓娓道來。

姝娘略有些難以置信,兜兜轉轉,她和他命定的夫君依舊被指引到了一起。

她接過那枚平安符用指腹細細摩挲着,心下感慨萬千,“興許冥冥中,是阿爹阿娘在保佑我們,才能讓我和将軍在破廟遇見,被将軍救下。”

姝娘擡手将平安符挂在了沈重樾的脖頸上,哽咽道:“這是阿娘親自教我繡的平安符,它能讓将軍想起往事,定會保佑将軍戰無不勝,凱旋而歸。”

沈重樾垂首看了眼那平安符,在姝娘青絲間落下一吻,貼在她耳畔似承諾般道。

“我會回來的,定會平安回來的!”

兩人相擁而眠,心情皆有些沉重,姝娘将臉埋在沈重樾懷中,眼角止不住地滲出淚來,她沒多少睡意,可因着病體的疲憊,即便不願,一閉上眼也很快沉沉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姝娘只看見熹微晨光撒在海棠紅的床幔上,身側空無一人,她心下猛然一驚,忙翻身坐起來。

風荷端着早膳進來時,便見姝娘鞋也未穿赤着腳跑下了榻,急忙道:“夫人,您病未痊愈,可不能不穿鞋在這麽涼的地上走!”

“将軍呢!”姝娘慌亂地問。

“将軍……”風荷抿了抿唇,遲疑了一下,“您睡得沉,将軍便沒叫醒您,一早就走了,想必此刻……大軍快出城門了。”

姝娘腦袋空白了一瞬,低喊道:“立即備馬車。”

想起沈重樾臨走前的囑咐,風荷本想阻止,可斟酌片刻,還是聽命去備車。

趕車的家仆速度雖快,可仍是沒有趕上,大軍已然出了城門,唯餘城內不少前來相送的人跪地掩面,哭得痛徹心扉。

整座京城如黑雲籠罩般壓抑沉悶,因為他們知曉,也許這一去便是訣別,再無歸期。

姝娘咬了咬牙,提着裙裾,快步跑上了城樓。登上樓頂眺望,卻只能看見漫天飛揚的塵土後隐隐的黑影,感受到萬人齊踏的地面微微顫動。

她不住踮起腳張望,卻仍是什麽都看不到,嘗試了許久,終是絕望地蹲下身放聲大哭起來。

風荷心疼地給姝娘披上披風,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将軍說,他也不願讓夫人來送他,他怕看到夫人哭,或許就下不了決心上戰場了。”風荷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遞給姝娘,“奴婢想着夫人不來這一趟,應也不會死心,便沒有立刻把信拿出來,這是将軍寫給您的。”

姝娘微顫着手拆開信箋,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後,如珍寶般将信抱在懷中。

她站起身,擡眸看去,大軍已沒了蹤影,漫天塵土飄散,翠綠的遠山和蒼穹融會成畫,不見邊際。

她似是自言自語般呢喃:“我等你回來,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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