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決心 我想去幫他!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格外熱些, 只消在外頭站上一刻,就能活脫脫曬下一層皮來。
姝娘沒敢抱着孩子們出去,最熱的一個多月裏, 她都教家仆在屋內置上冰塊兒,把四面的竹簾子都打下來, 以保持裏屋的涼爽。
自沈重樾離開近三個月了, 七個月大的敏言和敏瑜已能自己穩穩地坐在小榻上, 用長着一兩顆乳牙的小嘴捏着米糕啃,碎屑掉了滿身。
姝娘和兩個乳娘及汪嬷嬷一同坐在青山苑的主屋裏做針線活,乳娘和汪嬷嬷縫的是兩個孩子貼身的小衣及入秋的外衫, 姝娘手上的則是一雙黑靴。
光看款式大小,便知是為誰做的。
先頭為沈重樾做的那雙鞋拖沓了許久,現下這雙姝娘忙裏偷閑,日夜趕工總算是快做完了。
身在軍營,日日操練,這鞋定是比平日壞得更快些,姝娘打算着待鞋做完了,便托往京城帶消息的人送去。
她邊縫邊在心裏琢磨着,下回捎去給沈重樾的信中該寫些什麽, 是寫敏瑜這些日子牙癢得難受,總愛去咬袖口, 将袖子咬得濕淋淋的,還是敏言夜裏睡覺總四肢朝下趴着睡, 張着嘴怎麽都推不醒。
汪嬷嬷見兩個孩子吃得差不多了, 用棉帕為他們擦了嘴,抱起來讓婢女們清理了小榻。
轉頭見姝娘神色專注,她忍不住調侃道:“我們将軍骁勇善戰, 這邊關頻頻捷報,如今豫城也奪回來了,指不定等夫人做完了鞋,都沒必要派人送去了呢。”
姝娘擡眸跟着笑,一個沒注意,卻覺指腹上一陣刺痛,忍不住倒吸了口氣,細細一瞧,竟是教尖銳的繡花針紮破了皮膚。
她盯着指腹上滾出的血珠,沒來由得眼皮跳了跳,心下升上幾分不安。
“呀,夫人沒事吧?”汪嬷嬷擔憂道。
“沒事兒。”姝娘将手指放進口中抿了抿,“是我太不當心了。”
她話音方落,便聽外頭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風荷拂簾進來道:“夫人,邱管家命人來傳話,說是唐副将來了。”
唐雲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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姝娘和汪嬷嬷對視了一眼,皆有些驚訝,唐雲舟此時應當是在豫城,緣何會上京城來呢。
“将唐副将請到花廳去。”姝娘道。
風荷領命出去後,姝娘好生整理了一番儀容,才起身前往花廳。
甫一見到唐雲舟,姝娘不由得驚了驚,不過幾個月未見,唐雲舟整個人看起來疲憊不堪,雙頰凹陷消瘦不說,下颌布滿了青黑的胡渣,風塵仆仆,邋裏邋遢,全然沒了先前的神氣。
姝娘心下一咯噔,忙上前喚道:“唐副将……”
“夫人……”唐雲舟站起身,沖她拱手一施禮道,“屬下奉将軍之命,來送急報,方才出宮,順便替将軍給您送信。”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擱在了茶案上。
姝娘無心去理會那封信箋,反而很在意到底是什麽重要的急報,會需要一個副将親自來送。
她抿了抿唇,試探着問:“豫城的形勢,還好嗎?”
見唐雲舟聞言面色沉重,泛不起一絲笑意,姝娘疑惑不已,可前一陣傳來的消息,分明是沈重樾率兵趕走了夏軍,豫城已被奪回,可為何他會是這番表情。
“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姝娘不安地問。
唐雲舟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原以為夏軍已盡數逃出,可不想他們歹毒至此,眼見豫城守不住,便留下幾人在城中傳播瘟疫……”
“瘟疫!”
姝娘不由得驚了驚,她是大夫,自然知曉這瘟疫的可怕之處便是極強的傳染性,在豫城這麽一個小城中,一旦瘟疫蔓延開來,誰都逃脫不掉。
“可知是何瘟疫?”她問道。
唐雲舟絕望地搖頭,“不知,若是知曉,豫城也不至于變成如今這般。一旦染上那瘟疫,開始時只是發熱咳嗽,像極了風寒,可只消十幾日,人便會咳血衰竭而亡。”
姝娘聽得心驚肉跳,提及瘟疫,她倒是聽說過麻風,瘴疫等疫疾,都與唐雲舟口中描述的不像,自發病到死去,十幾日,實在是太快了些!
“城中瘟疫肆虐,大軍便只能駐紮在城外。”唐雲舟低嘆一聲道,“阿重不忍,就派了兩個軍醫前去,誰知沒過多久,兩個軍醫便也先後染疾喪了命。”
姝娘聽在耳中,面色凝重,如今城內一片亂象,城外受傷的将士也急缺大夫醫治,想必夏軍就是想以此舉,令豫城不攻自破!
“唐副将便是為了此事進京的?”
唐雲舟點點頭,“豫城百姓不能不管,阿重寫了信,讓我呈給陛下,想讓太醫署派幾個禦醫前去平複疫情。”
他頓了頓道:“只是……太醫署的禦醫們大多年邁,受不住路途颠簸,就怕這路上耽擱,陛下再三挑選,也只能派給我兩個年紀稍輕一些的禦醫……”
說這話時,唐雲舟眉目緊蹙,愁容滿面,他說得簡略,可姝娘猜想,豫城如今的狀況大抵比她想象得還要糟。
唐雲舟坐着喝了口茶,忽得将目光落下了給姝娘的那封信箋上,遲疑了半晌問:“夫人……不打開來看看嗎?”
給人送信,哪有催人當面拆開來讀的。
姝娘狐疑地看了唐雲舟半晌,才将視線緩緩落在那信箋上,上頭的“姝娘親啓”四字,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少頃,她才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拆開,抽出裏頭的紙張來。
許是在唐雲舟懷中放久了,信封連帶着信紙都已發皺,姝娘展開信紙,只草草掃了一眼,便覺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
“這是什麽……”
姝娘顫着聲兒看向唐雲舟,手一松,信紙從指尖滑落,飄落在地。
信的最上頭,赫然是“和離書”三字。
唐雲舟雙唇緊抿,低嘆一聲道:“阿重說,等你按了手印,便将此信送到府衙去,府衙自會認了此事。将軍府庫房裏的所有錢銀和他名下的幾間鋪子都歸你所有,若……若他沒了,你帶着孩子們搬去長寧王府也好,或是另外買一個宅院也好,餘生定也會過得富足……”
“我不想聽這些。”姝娘頗有些激動,甫一出聲,眼淚便似決了堤般簌簌而下,“到底是為何,他分明說了讓我等他回來的!”
唐雲舟默了默,“他說……他說他不想你成為真正的寡婦!”
姝娘微愣了一下。
真正的寡婦,旁人興許不明白其中之意,可姝娘卻很清楚。
她抽了抽鼻子,背手抹了眼淚,一把拾起地上的和離書,遞給唐雲舟,眸光堅定道:“勞煩唐副将替我送還給他,便說他既娶了我,是生是死,這一世我都是他的妻,就算替他守寡我也願意!他攔我不得!”
唐雲舟看着遞到眼底的和離書,卻是沒有接,他站起身,拱手道:“夫人的話屬下會帶到,只是這信我既已送達,便沒有重新帶回去的道理,屬下明日一早就要帶着兩個禦醫出發回豫城,這就告辭了。”
說罷,他不待姝娘回應,闊步出了花廳。
姝娘緊緊捏着那和離書,幾欲捏皺成團,她在原地坐了許久,複又将那和離書展開看了一眼,旋即似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咬了咬唇,将守在門外的風荷召來道:“去備一輛馬車,我要去長寧王府。”
風荷雖不知姝娘要做什麽,可她向來也不多問,應聲下去安排了。
半個時辰後,馬車便停在了長寧王府門口。
賀嚴正在房裏翻醫書,見姝娘推門進來,疑惑地道:“怎突然來了?”
“豫城的事,師父聽說了嗎?”姝娘直截了當地問。
賀嚴愣了一下,點點頭,“聽說了。”
姝娘緩步走到桌案前,沉默了半晌,忽得擡眸,神色堅定道:“師父,我想去豫城!”
聽到這話,賀嚴面色倏然一變,他蹙眉低喝道:“是不是傻了!瞎鬧什麽,那地方豈是你一個弱女子可以去的。”
姝娘并非瞎鬧,她再了解沈重樾不過,若不是真的覺得生還的希望渺茫,他不至于托唐雲舟帶了和離書給她。
“師父。”姝娘哽咽道,“我想去幫幫他……”
賀嚴猛一拍桌案,站起身,厲聲道:“不許去,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有兩個孩子!”
“我沒忘……”姝娘擡眸凝視着賀嚴,“徒兒今日前來,就是想将敏言和敏瑜托付給您。”
“托付給我?”賀嚴冷哼一聲,“怎的,若那小子死了,你要随他一起去死,把兩個孩子留給我這個糟老頭子嗎?”
姝娘搖了搖頭:“您放心,徒兒不會做傻事,若他沒了,徒兒會将他親自帶回來,可……若我也沒了,這兩個孩子就只能托付給師父了。”
她勾唇笑了笑,眼淚卻倏然滴落下來,“反正師父身體康健,至少還能再活個二三十年,有您在,定能保證他們安然無恙,将來兩個孩子指不定還能替我孝敬您呢……”
賀嚴轉過身,眼睛快速眨了眨,低聲不屑道:“誰需要他們孝敬。”
“師父……”
姝娘喚了他一聲,倏然退後幾步,在青石板上跪下來,重重磕了兩個響頭,“是徒兒不孝,不能好好侍候您,還總給您添麻煩。可是師父,徒兒實在不能坐視不管,他已沒了旁的家人,除了我,再沒有人會站在他的身邊了,我不願坐等着,等着旁人給我帶來他的消息……”
她頓了頓道:“若……若徒兒沒有那般好的運氣,下輩子,下輩子徒兒定會報答您的恩情。”
說罷,她起身決絕得離開,然還未踏出門檻,便聽身後一陣低喝。
“站住!”
姝娘步子一滞,微微側過身,只見賀嚴走向桌案,倏然拿起一本書籍,遠遠地丢給她,沉聲道:“這是我雲游時寫的書,其中記錄了我沿途聽過見過的各種各樣的疫疾,不知是否有用,但好過你白白去送死!”
“多謝師父……”姝娘捧着書啞聲道。
賀嚴撇過頭沒去看她,可一垂首雙眼卻不知不覺紅了。
是夜,姝娘收拾起了行囊,風荷和汪嬷嬷都默默地一起幫忙收拾。
“就整理些簡單素樸的衣裳就行,一些沒必要的重物都不必帶去了,路上不方便。”
風荷聽着姝娘的吩咐,垂眸收拾着,可收到一半,她驀然用手捂住嘴,身子微顫着,忍了一會兒,終是忍不住哭出聲來。
見她如此,汪嬷嬷也不禁轉頭暗暗抹起了眼淚。
姝娘放下手中的衣衫,強笑道:“都怎麽了,我就是去看看将軍,指不定很快就随将軍一塊兒回來了。”
風荷和汪嬷嬷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何事,可從姝娘這般急急忙忙的模樣,大抵猜到了幾分,定是邊塞發生了什麽。
“夫人……”風荷哭得泣不成聲,“您就不能不去嗎?您要是走了,公子和姑娘怎麽辦,将軍府怎麽辦?”
“敏言和敏瑜,我已托付給了師父。”姝娘紅着眼緩緩道,“你們若有什麽事,只管去長寧王府尋長寧王便是,至于将軍府,我未來前,邱管家也打理得很好,你們不必憂心,我都跟邱管家交代過了。”
“夫人……”
風荷不知該怎麽勸,她只怨自己不是春桃,不能像春桃那般肆意大膽,拽住姝娘不讓她走。
在一旁抹了會兒眼淚的汪嬷嬷知曉若此番不讓姝娘去,到時沈重樾真出了什麽事兒,她定會傷心欲絕,後悔不已,便哽着聲兒安慰起姝娘來。
“夫人放心,公子和姑娘有我們呢,等您和将軍回來,定能看見他們被養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
“嗯,多謝嬷嬷。”
姝娘收拾完,便讓乳娘抱着兩個孩子進主屋睡。
沈重樾不在的這段日子,姝娘夜裏都和乳娘們一起照顧孩子,不過一次只抱一個孩子進來,今日卻是讓敏言敏瑜同她一起睡,萬乳娘則睡在了外間的小榻上。
姝娘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兩個孩子,倏然體會到了沈重樾出征前的心情。
她只想看着,能多看一眼是一眼,生怕這一眼便是最後一面。
敏言敏瑜今夜分外乖巧,沒怎麽鬧,姝娘卻幾乎一夜未眠,約摸寅時前後,天還沒亮,她便起身下榻梳洗。
誰知正欲出門時,原一直安安靜靜躺着的敏瑜卻驀地扯着嗓子嗷嗷大哭起來,連帶着敏言也被吵醒,屋內一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在寂靜的夜間幾乎響徹了小半個将軍府。
姝娘的步子滞在那裏,她不忍心,轉身回來,抱着敏瑜輕輕拍背哄着,卻如何也哄不好,她抽開系帶,解了半邊衣裳,敏瑜卻是別過臉,連乳水都不願意去吃,只用小手死死拽住姝娘的衣襟不肯松開。
聽着孩子們的哭聲,姝娘也忍不住跟着落淚,耽誤了大抵一刻鐘,再也不能拖下去了,她咬了咬牙,将敏瑜一把塞到了乳娘懷中,理了衣裳,疾步跑了出去。
身後的哭聲變得愈發撕心裂肺起來,每一聲都哭得姝娘心疼不止,她不敢停下步子,怕一停,她又會轉身去抱他們。
将軍府外,邱管家已為她備好了馬車,他沒多說什麽,只對姝娘道:“夫人放心,無論如何,老奴這一輩子都會好好侍奉公子和姑娘的。”
姝娘感激地點了點頭,“邱管家,将軍府便拜托你了。”
邱管家沖她低身一拱手。
姝娘往府內看去,仿佛還能聽見孩子們的哭聲,她忙放下車簾,命車夫快馬加鞭去了唐雲舟的住處。
唐雲舟正欲去城門口和兩個禦醫彙合,甫一看見背着行李下來的姝娘,不由得驚訝道:“夫人,您這是……”
姝娘定定道:“唐副将,我随你們一同去!”
“夫人莫要開這般玩笑!”唐雲舟沉聲道,“豫城如今混亂不堪,連那兩個禦醫都避之不及,并非夫人想象的那般簡單,夫人根本是去送……”
他話未說完,姝娘卻明白他的意思,“我心意已決,若唐副将不讓我去,恐怕我只能偷偷跟去了,而且唐副将是否忘了,我師從長寧王,多少也算是個大夫。”
見姝娘這般堅持,唐雲舟拗她不過,還真怕她自己偷着去豫城,手無寸鐵,半途上出什麽事兒。
他嘆了一口氣道:“罷了,夫人上來吧。”
他将姝娘半扶着上了馬,自己翻身坐在了前頭,猛夾馬腹,一路趕往了城門。
唐雲舟選的這條路恰好經過了東街,天将亮未亮,大多數鋪子都還未開張,街上清冷一片。
他在玉味館前,倏然一拉缰繩,促使馬慢了下來。
他往緊閉的門口深深望了一眼,本欲就這樣離開,卻聽裏頭一個悠揚婉轉的女聲驟然從裏頭傳了出來。
“爹,您晚膳想吃些什麽,嫣兒去給您做。”
聽到這聲兒,唐雲舟身子一僵,目光霎時定在那廂不動了。
姝娘看出他的心思,提議道:“唐副将,不如進去同華姑娘說兩句話吧。”
唐雲舟果斷地搖了搖頭,他笑着收回目光道:“不了,華姑娘是個好姑娘,若我有幸回得來……”
他的話戛然而止,并未說下去,可姝娘卻心知肚明。
他頓了頓,轉而對姝娘道:“夫人,我們走吧,趕路要緊。”
姝娘低低“嗯”了一聲,坐在颠簸的馬上又回首望了一眼緊閉的玉味館大門,心下五味雜陳。
駿馬方才疾馳過不久,那廂,玉味館的門被推開,華慶嫣望着空蕩蕩的街道,深深吸了口氣,她不知想到什麽,唇間忽得泛起淺淡的笑意。
她近日都在跟着她爹練習廚藝,待唐副将回來,她定要讓他好好嘗嘗她做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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