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徐老傷得不輕。

明明在不到半刻鐘前,他還處于上風,眼見着就要将那紅衣身影消滅,對方卻忽然實力暴漲,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法術。

徐老防備不及,遭陰氣侵入五髒六腑,身軀更是被紅衣所操縱的荊棘藤蔓洞穿,猩紅血液與內髒碎片從中湧出,甚是觸目驚心。

紅衣邊攻擊邊向他靠近,那些本就猙獰的傷口便像是被催化了的果實一般,劇痛化作潮水沖刷識海,讓他發出難以承受的低吼。

“……可惡!”

自從晉升三重境以後,徐老已經許久沒有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他并非沒有保命的法寶,只不過這與落荒而逃無異,他的自尊心難以接受,而且即便順利遁走,也難保不會伴随後續的麻煩。

當然,他還有厲害招數尚未使出,可問題在于眼下身體狀況如此糟糕,能發揮多少威力根本不得而知,未必可以勝過對方。

就在他猶豫不決之時,鐘未晚忽然出現于此。

徐老素來驕傲,極要面子,眼下多了第三人在場,他自然做不出臨陣脫逃之類的事情,只是心情難免更加糟糕。

“你來添什麽亂!?”他大吼道,染血的胡子在起伏的胸口劇烈抖動,“快滾!!!”

鐘未晚不曾應聲,也沒有看徐老一眼,他認真打量着紅衣男子的五官相貌,片刻後張口道:“柳風?”

紅衣男子沒什麽特殊的反應,依然直勾勾盯着鐘未晚,死氣沉沉的眼珠子裏流露出忌憚之色,卻并未像當初在一線天時那般隐去身形。

多日以來持續進食,已經讓他變得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強大,甚至能夠重傷三重境修士。

環繞在他身側的藤蔓蠢蠢欲動,只等一聲令下,便就會以閃電般的速度卷向鐘未晚。

這一刻,幽林無比寂靜。

不僅沒有飛禽走獸的叫聲,連風過樹梢的響動也不可聞,仿佛空氣都凝滞了,只有某種無形的緊繃與冷肅在逐漸蔓延,就差一個打破僵持的契機。

徐老意識到這是個機會,趕緊服用丹藥恢複靈力,但眼睛依然時刻關注着不遠處的對峙現場。

很快,他發現了某件難以置信的事情——從鐘未晚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靈力,雖不澎湃卻井然有序,俨然表明他已經邁入了一重境!

但這怎麽可能?

明明幾日之前,這小子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

就算再如何天賦異禀,想要從零修為晉升至一重境,也需要經過至少數月時間的靜心修行,才能構建內外靈氣循環……莫非他是刻意隐藏修為??

似乎只有這樣的解釋才顯得合理,徐老心下有了判斷,看向鐘未晚的眼神頓時變得古怪起來。

那些僞裝境界的法寶可不是什麽爛大街的便宜貨色,能夠僞裝得如此滴水不漏,造價只會更為高昂。

難道這小子是哪個名門大派下山歷練的弟子?

鐘未晚并未在意徐老投來的注視目光,也不知他內心想法,不然也許會一本正經地向他解釋,自己确實是兩刻鐘前才剛破的境。

眼下鐘未晚把注意力都放在了紅衣男子身上,見其沉默不言,他蹙了蹙眉:“你不是柳風?”

紅衣男子依然一聲不吭。

鐘未晚不再問了,白玉般的右手垂在身側,修長五指微微籠着,指尖有靈力彙聚。

以他現如今的境界,要想直接撬開紅衣男子的嘴,或許不是那麽容易。不過這具身體與天地靈氣的親和性很高,應該可以借此形成無形之陣,先将對方束縛于此處……

鐘未晚神色平靜。

只要抓住了,總有辦法問出他想知道的事情。

對面的紅衣男子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陰氣凝聚的藤蔓先是一頓,随即沖天而起,密密麻麻交織纏繞,化作排山倒海的巨浪。

就在此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銀色劍光忽然從天而降,伴随着嘹亮劍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紅衣男子,将他釘在了地面上。

紅衣男子發出吃痛的怒吼,清秀的五官變得猙獰而兇狠,眼底盡是怨毒之色。

藤蔓受其心神控制,全都瘋狂湧向劍光出現的方向,卻又在半空之中驟然潰散,如同軟爛的污泥般向下墜落,在地面激起一陣污穢的塵霾。

因為第二道劍光緊随其後落在了紅衣男子的身上,然後是第三道、第四道……

他很快不再動彈,原本情緒外顯的瞳孔之中,如今只剩下空洞無物的死寂。

幾名身着青色長衫的年輕人禦劍而來,男女皆有,眼中有着緊張和期待。

為首者上前查看,片刻後搖頭:“跑了。”

其他人聞言,不約而同垮下了臉,發出苦悶的哀嚎,似乎很受打擊。

“蒼天在上,這都第幾個了?”

“少說也有十個了吧!”

“明明動作已經很快了啊……我們真有可能逮住那家夥嗎?”

“師姐,你要不再看仔細些,如此匆忙抽離念識,應該多少會留下點蛛絲馬跡……”

“它斷得很幹淨。”被稱作師姐的女性劍修頓了頓,眸光微轉,望向不遠處的鐘未晚和徐老,“但他們可能會知道些什麽。”

*****

對于眼前發生的變故,不僅是徐老,鐘未晚也十分意外。

他如今境界太低,并沒有提前察覺到這些人的到來。

年輕劍修圍繞着紅衣男子議論了幾句,随後便有幾人走出,向他們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梳着利落的高馬尾,光潔的額頭之下是一雙如若含星的丹鳳眼。她手持白色長劍,看似平平無奇,卻蘊含肅殺之意,令人一下子便聯想到方才破空而來的第一道劍光。

鐘未晚對劍修的等級劃分了解不多,但也能從對方的氣勢隐約猜測到,這應當是四重境以上的修士。

年輕女子在五步外停下,朝他們拱手行了一禮:“兩位道友好。”

徐老的驕傲讓他強撐着破爛的身體從地上搖搖晃晃站起來,但畢竟同為修行者,且對方也許境界更高,他說話的語氣比以往緩和不少,甚至還道了聲謝。

梅溪舟:“道友不必客氣,我們本就一路在追查此物,還要多謝兩位分散它的注意力。”

徐老挑了挑眉:“看來你們知道它是什麽東西。”

梅溪舟點點頭,說:“是一種山魅。”

“不可能!”徐老脫口而出,“我見過山魅,根本不是這個樣子,更做不到竊取修行者的靈力!”

“它有些不同,由于曾經與人魂融合,又沾染魔氣,發生了十分罕見的異變。”

梅溪舟看了一眼紅衣男子,解釋說,“它變得能夠驅使影子在外覓食,并且不是普通山魅吞食血肉的方式,而是可以給獵物留下印記,形成長期的穩定輸送,持續吸收對方元壽。”

徐老的臉色有些難看。

聽這人的意思,他丢失的不僅是部分可恢複的靈力,還包括他沒法再延長的壽命?

“……那這山魅如今是死是活?”

問這話的時候,徐老心中已經隐隐有所預感,果不其然,只見梅溪舟嘆息道:“我們速度還是不夠快,他方才似乎以念識降臨這具影子□□,但我們沒能留住他。”

徐老的臉色更難看了。

他自然還記得自己身上的烙印,盡管只有很淺一道,似是被牽連所致,卻如附骨之疽,始終無法将其驅逐體外。

他想了想,将最後一瓶丹藥通通倒進嘴巴裏,面色肉眼可見的紅潤不少,盡管花白胡子依然血跡斑斑,起碼身上的傷口沒再繼續往外滲出猩紅液體。

“有什麽辦法能找到山魅的本體?我和你們一起去!”他還不想那麽快魂歸天地,一日不除掉此隐患,實在難以安心。

梅溪舟還沒說些什麽,另一個身形微胖的少年劍修已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要真有辦法,我們早就直接找上門去收了它,哪裏還需要等你!?”

他的态度不太客氣,畢竟同為三重境,徐老卻已面露老态,顯然天賦有限,讓少年潛意識裏有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

除此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這些日子奔波在外,屢次無果,心頭積攢了些怨氣。

徐老火冒三丈:“你!!!”

少年揚着下巴:“我怎麽了?我又沒說錯……”

“師弟。”梅溪舟喝道。

少年劍修表情一僵,不說話了。

就在氣氛有些尴尬之際,從方才開始便一直沉默的鐘未晚忽然開口了。

“那是山魅嗎?”他問。

衆人:“……”

空氣陷入一陣詭異的寂靜。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這走神可走得太離譜了,他們從頭到尾不都是在講的山魅麽?

見沒人回答自己,鐘未晚又說:“他長得與我認識的人有幾分相像。”

梅溪舟回過神來,瞬間明白了他的疑惑,說道:“這山魅的形象應是仿照他所融合的人魂變化出來的。”

鐘未晚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梅溪舟不禁多打量了他兩眼。

相貌十分驚豔,境界差得可憐,不過能以區區一重境面對山魅,卻沒有受什麽傷,大概有其他過人的本領,或者隐藏了修為。

“師姐,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有人問梅溪舟,“羅盤顯示方圓五十裏範圍內都沒有疑似的能量波動。”

梅溪舟柳眉蹙眉,這确實有些麻煩。

“我們先去找人打聽一下……”

“你們是要去找山魅的本體嗎?”

二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收聲。

四目相對間,鐘未晚眼神認真地發問,神色無異,梅溪舟的表情卻有些古怪。

這位道友……怎麽給她一種慢半拍的感覺?

旁邊的微胖少年再次忍不住開口:“這還用問嗎!?師姐不是早說了,我們一路都在追查那個家夥!只是那家夥膽小如鼠,把本體藏得很深,根本不知道它躲在什麽地方……”

“我知道。”

“你要是幫不上忙就閉嘴……”少年話音一頓,眼神驚疑不定,“……你說什麽?”

鐘未晚:“我應該知道山魅在哪裏。”

話音未落,所有人的視線都齊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梅溪舟眼睛微亮:“道友有線索?”

鐘未晚糾正:“有線。”

梅溪舟愣了愣,沒聽懂。

在場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聽懂了,只有徐老想起不久前自己明明先行出發,鐘未晚卻很快跟了過來,莫非那并不是巧合?

*****

空中的流動黑線只有鐘未晚能看到。

被梅溪舟帶到天上以後,以俯瞰視角眺望大地,線條的走向就變得越發明晰,如同一張繁複密集的蛛網,最終都彙集一處。

半個時辰後,衆人降落在某個山洞外。

無數陰氣凝聚的藤蔓自洞頂垂落,對不速之客呈現出張牙舞爪的敵對姿态。

梅溪舟一劍劈開道路。

陰氣化作無數碎片紛紛落下,霎時之間竟有種詭異的美感。

洞穴裏的紅衣男子無處可逃,驚怒交加,喉間爆發出一聲尖銳長嘯,要同他們鬥個魚死網破。

與先前那影子化身相比,他的形體要更為凝實,不計其數的青筋自蒼白的皮膚以下凸顯、湧動,如同即将破土而出的長蟲。

幾乎同一時間,那些連接着四面八方的黑線也盡數回到他的身側,隐隐幻化出臃腫而扭曲的節肢身軀,充斥整個洞穴空間,帶來極其詭谲的強大壓迫感。

衆劍修臉上浮現凝重之色,紛紛握緊手中長劍,道心高速運轉。

微胖少年站在鐘未晚的身邊。

他最開始還對鐘未晚的話将信将疑,甚至懷疑此人是否別有用心——比如想要蹭一下師姐的飛劍——因此臉色很不好看。

但是在來到這處山洞,并親眼見到山魅本體以後,他的态度終于發生轉變。

能夠如此輕而易舉找到他們費盡千辛萬苦都找不到的目标,少年劍修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隐隐有幾分敬佩之意。

“你真的只是一重境嗎?”

“嗯。”

少年越發驚奇,只是眼下并非八卦的好時候,他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出,讓靈力淌遍全身,保持最佳的出劍狀态。

“你修為不夠,等會兒切記跟緊我。”

“……”

“不用擔心,你助我們尋得山魅,我定會護你周全。”

“……”

沒有得到回答,少年疑惑地轉頭望去,卻見鐘未晚不知何時已經退步到百丈開外,在高聳入雲的岩體之間探出半個身子。

察覺到他的視線,鐘未晚想了想,禮節性地拱手,薄唇微張,說了四個字——

道友加油。

少年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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