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少年劍修有點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該說什麽好……也太自覺過頭了?
而且從這裏到那裏足足有百丈以上的距離,他才不過一重境,怎能跑得如此之快,還無聲無息??
不過眼下情況緊急,也不容許少年思考太多。山魅的攻擊已洶湧而至,鐘未晚的離開正好能讓他放下顧慮,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戰鬥之中。
這并不是一個容易解決的對手。
相比起雙方上一回正面交鋒,如今的山魅要強大得多,極有可能是在這段時間裏吸食了大量元壽與血氣,內化為自身的陰氣本源。
曾經他們可以聯手将其打成重傷,只差一點便能斬滅于劍下,現在卻有些肉眼可見的吃力。
所幸有徐老的加入,多少能彌補些實力上的不對等。除此以外,這些出身萬劍山的年輕弟子并非只懂得單打獨鬥,他們入門以後的其中一項必修課便是諸星劍陣,也曾互相配合越階殺敵。
戰況最激烈時,耀目劍光在此空間交織流淌,震撼的嗡鳴之聲響徹于天地之間,仿佛連撲面而來的氣流之中都染上了金戈血色。
山魅異化而成的怪物漸漸落于下風。
在它那臃腫身軀的末端倒刺之處,數個眼球狀的凸起忽然從中央開裂,蘊含劇毒的墨綠尖刃正要射向劍陣衆人,卻因地脈猛然隆起而失去準頭。
它勃然大怒,惡狠狠的目光徑直投向鐘未晚所在的位置,仿佛要将他吞吃入腹。
下一刻,随着主陣者梅溪舟起劍,諸星劍陣所凝成的浩瀚劍意迸發出淩厲氣勢,如同滂沱大雨轟然落下。
明明無形無質,如若潋滟極光,卻能聽到連續不斷的劍入血肉之音,空中更是漸漸彌漫起一陣薄紗般的淺色紅霧,以及越發刺鼻的腥臭氣息。
山魅終于倒下了。
化虛為實的龐大身體已然消失無蹤,僅剩下殘破的紅衣人形,全身上下遍布劍痕。
一衆萬劍山弟子皆是精疲力竭,不過臉上難掩喜悅與激動。
徐老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地上仰頭望天,感受着體內那股揮之不去的陰氣逐漸散去,他也咧嘴笑出了聲。
可就在這時,狀況突變。
從山魅身體內部竄出一縷極黑之物,化作騰空而起的大蛇,閃電般襲向百丈開外的鐘未晚,似乎是要報方才的絆腳之仇。
這黑氣所卷攜的寂滅殺意,只怕連五重境修士都難以輕松接下。
“道友小心——!!!”
梅溪舟焦急大喊,她的飛劍同時追去,可由于靈源枯竭,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鐘未晚大睜着眼。
世界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而緩慢。
他不太确定這是自己神魂強度的緣故,還是新身體帶來的好處,他可以看見那些黑色的魔氣如何翻湧不斷,更與周遭流動的靈氣發生碰撞摩擦,激起陣陣光華。
鐘未晚畫了一道簡單的折射符。
沒有借助任何輔助法寶,也沒有調用大量靈力,那些本就存在于環境中的靈氣便雀躍地潮湧而來,依照他的意願彙聚成無形屏障,将來勢洶洶的魔物彈向別處。
而在其他人眼裏,這一切發生極快。
等到他們回過神來時,黑色大蛇已然直奔向高空,速度仿佛勝過先前。
直到穿越厚重雲層,它才成功壓制沖勢,正要再度襲向仇敵,卻猝不及防撞上一只藍色的蝴蝶。
蝴蝶本是靈氣構築而成的造物,雖然能用來尋人,自身卻無比脆弱。
被這樣猛然一撞,它直接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場,甚是凄涼。
“……”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抓住了大蛇。
不輕不重,卻讓它逃脫不得。
大蛇并非活物,是由山魅最後的執念與魔氣凝聚而成,本不具備多少靈識,卻在這一刻刻産生了強烈的恐懼,身體驟然繃緊成僵硬的直線。
江臨垂眸,瞳孔幽暗:“瞧瞧,你這是做的什麽好事?”
大蛇:“……”
大蛇更僵硬了。
“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嗎?出門在外萬事小心,尤其記得要看路。”
江臨語速不疾不徐,也聽不出什麽情緒起伏,仿佛真是在閑話家常,五指卻漸漸用力,“不然撞壞了別人的東西,你打算怎麽賠呢?”
大蛇自然無法回答,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痛苦氣音。
江臨輕啧一聲,覺得很是難聽。
于是從他掌心處開始,大蛇扭曲變形的身體寸寸炸裂,如同一朵朵盛開的黑色蒲公英,詭谲妖異,轉瞬又被冷風吹散。
江臨嫌棄地甩了甩手。
靈蝶術法已破,若要繼續尋人,便只能打道回府。
他有些不太耐煩,決定這一趟過去,定要将那泥土裏的菌絲挖出來随身攜帶,以防再次遇到某些橫沖直撞的牲畜,徒增來回奔波的無用功。
這樣想着,他降低了禦風飛行的高度。
也就在這時,江臨發現了鐘未晚。
他最開始并未留意,畢竟地面上的人多了去了,然而其中那個身着麻布衣衫的年輕男子,卻正巧擡頭望向他的方向。
雙方視線交彙。
江臨眯了眯眼,腦海裏冒出一個念頭——這家夥長得還挺漂亮。
與周圍的荒山野嶺格格不入,更像是應該出現在世家高閣的雅間內,憑欄眺望,焚香撫琴。
在這之後,則是某種難以言說的熟悉感,如同霧裏看花,令他生起些許好奇之心。
對視之中,鐘未晚率先移開視線,後退幾步,隐匿于山脈陰影下。
這對江臨來說不是問題。
自從穿越進來以後,他便發現自己的視力變得極好。極目遠眺時,甚至能夠看見幾千公裏外的天劫雷動。
如果用這世界的概念來說,他的神識強度已經超越了一至九重境,可以與半步飛升的修士相媲美。
真正的問題在于,即便他再怎樣認真地打量對方的相貌,也一時想不明白熟悉感究竟從何而來。
江臨很不喜歡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他猶豫一瞬,降落到了地面上。
“我的天,這裏發生了什麽?”他佯裝驚訝道,環視四周後面露關心之色,“諸位道友可還安好?需要我幫忙嗎?”
此時的梅溪舟已經去到鐘未晚身邊,并确認他沒有因為方才黑色大蛇的偷襲而受傷,心中松一口氣。
聽見江臨的聲音,她回身說道:“多謝道友關心,我們都沒事,只是因為先前合力制服這山魅,多少有些疲憊。”
江臨點頭:“原來如此,無事就好。”
他頓了頓,又說:“只是這兒地處荒僻,諸位看起來也暫時不好行路,要不讓我做個順水人情,你們要到哪裏去?”
梅溪舟一愣,連連擺手:“這怎麽好意思,我們萍水相逢,自然不能勞煩道友……”
“算不上勞煩,相逢即是有緣,江某我最喜歡結交朋友了。”江臨笑了笑,“而且貴宗長老對我有恩,我載你們一程,于情于理都是應當。”
梅溪舟有些意外:“道友知曉我們的出身?”
“并不難辨別。”江臨指着她佩劍上垂落的劍穗,“我曾有幸在萬劍山住過一段時間,你們的劍穗盡管每個都造型不同,但無一例外都蘊含着同樣的靈術氣息,應該是文長老的傑作罷?”
梅溪舟訝然:“确實是文長老親自為門內弟子制作的。”
江臨:“我還記得她當年曾被掌門要求立下心魔誓,此生劍道不突破七重境,便不會再碰手工制品……看來需要道聲恭喜了?”
梅溪舟搖搖頭:“文長老找人替她解了心魔誓,從此沉迷手工制作不可自拔。”
說着便笑出了聲,擡眸望去時,對面的江臨也含着笑意,仿佛對此早有預料。
雙方的距離感一下子拉近不少,而她對江臨的說辭也信了七八分,畢竟不是什麽人都能如此自然地談起文長老的過往。
江臨适時從袖中取出一枚核桃大小的方舟,抛向空中,變化成足有兩層樓高的飛行寶物,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各位有請,我們可以邊走邊聊。”
梅溪舟确實累了,在場所有人當中,她應當是精神消耗最嚴重的一個。誅星劍陣體量龐大,錯綜複雜,作為主劍所要承受的壓力自然比其他陣位要多得多。
她看了看其他同門,也沒有誰提出反對意見。
“那便先提前謝過道友的相助,請将我們送到鄞海城。”梅溪舟拱手行了一禮。
江臨微笑:“不必客氣。”
他站在飛舟門邊,等待受傷的年輕劍修們相互攙扶站起,期間視線數次投向默不作聲的鐘未晚,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見過這樣一張臉。
結果直到包括許老在內的所有人都登上飛行飛舟,鐘未晚都沒有動作。
微胖的少年扒在精美的雕花橫欄上,朝他喊道:“你快上來,我們要出發了!”
鐘未晚搖頭:“我不去鄞海城。”
江臨笑容不減:“道友想去哪裏,盡管和我說便是,我總不好留你一人在此。這飛舟速度不慢的,你要到天涯海角都沒問題,讓我送你一程。”
“多謝。”鐘未晚頓了頓,神色認真道,“但我沒打算去天涯海角,道友不必相送。”
江臨:“……”
江臨不好強求,最能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道友一路小心,我們有緣再會。”
鐘未晚目送着飛舟升空而起,旋即轉頭看向不遠處,那裏正躺着山魅的屍骸。
這種邪物原本不具備真實形體,靠着吸食陽間血氣所凝聚出來的身軀不能持久,不過短短片刻便已紅肉化作枯骨,完全看不出來原本的面貌。
不過鐘未晚清楚記得,此物有着一張屬于柳風的面孔。
柳風是當年圍攻他的其中一人,笑容爽朗而真摯,過去經常跟在他身邊喊他大哥,也曾同他共患難,寧願舍棄自己的性命都要将他推出兇險萬分的鬼河。
結果他最後卻是下的死手。
鐘未晚不明白為什麽。
他很想要知道究竟為什麽——自徹底蘇醒以來,他頭一回産生了如此強烈的念頭。
鐘未晚俯下身子,從山魅的屍骸之中摘下一節骨頭。
那是尋常人魂骨所在的位置,倘若靈魂還未徹底消散,殘餘的思念與記憶便會存在于此。
要是沒有記錯的話,在萬魔之淵的外圍地帶,應該住着一名妖修,所持秘寶輪生境蘊含奇妙神通,可讀取魂魄的今生記憶。
他與那妖修有過數日之緣,印象中對方的名字應該是叫做……阿白?
*****
江臨本是想要将鐘未晚拐上飛舟,結果正主沒來,倒呼啦湧上了一群累贅,他的心情自然不會美麗。
不過他在大多數時候都算是有涵養,最起碼沒有立刻大門洞開把累贅丢下,還是耐着性子将這幫家夥送到目的地。
只不過途中并沒有什麽交流,所有企圖跟他搭話的萬劍山弟子,都在看見那張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以後,下意識選擇遠離。
江臨從鄞海城離開以後,便徑直前往萬魔之淵。
雖然他也好奇于那個黑發美人帶給自己的熟悉感,但遠不如對死而複生的主角興趣濃郁,還到不了專程折返去找人的地步。
一個時辰後,萬魔之淵。
江臨面無表情地看着石碑坍塌處,那裏本應只有一個小小的凹陷,正好與肉靈芝的菌柄相适應,眼下卻仿佛被掘地三尺,露出極深的縱向空洞來。
一只通體雪白的貓咪懶洋洋靠在碎石邊上,燦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全身上下洋溢着酒飽飯足的惬意氣息。
江臨:“……”
江臨用自己可以遠眺數千裏的眼睛,再一次确認,洞裏已經半點菌絲不剩了。
白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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