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白貓名叫阿白,是一只道行八百年的妖怪,在妖界也算是前輩級別了。

由于體內擁有遠古靈獸血脈,他天生可吞萬物,只不過随着年歲漸長,胃口越發刁鑽,對普通貓妖鐘愛的食物不屑一顧。

他在萬魔之淵邊上安家,便是因為偶然間嘗過魔物的味道,覺得很是奇特新穎,還想要再嘗多幾口,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哪裏魔物最多?這是世人皆知的常識。

于是阿白從好友那裏要來了一個令牌,從此以後經常性穿越仙門結界,進入萬魔之淵解決三餐夥食,偶爾打打牙祭。

深淵底部除了有各種奇形怪狀的魔物徘徊以外,還會生長着一些罕見的天才地寶。

這地方鮮少有人跡出沒,魔物又對鮮活血肉以外的事物毫無興趣,如此一來,反而更有利于天才地寶的生長。

大約是在兩百年前,阿白發現了肉靈芝的存在。

這可是從未吃過的東西,他饞嘴得很,卻又想等到更肥美時享用,于是強忍着張口吞下的沖動,把肉靈芝當做自己種下的一叢莊稼,每日巡邏,等待收成之日。

誰曾想百年過後的某天,莊稼裏竟住進了一個人。

阿白又氣憤又懊惱,他道心堅定,從不吃人,只能恨自己為何不早點吞下,給外來的魂魄鑽了空子。

氣惱過後,他又懷着這人保不準哪一天會消失的期待,繼續開始日常的巡邏。

直到這些天,他有事外出,回來時卻發現肉靈芝整個不翼而飛,只剩下底部的菌絲孤零零留在原處。

阿白差點氣哭了,心想這都算是什麽破事兒呢!?

悲傷過後,他又卯足了勁掘地三尺,把剩下所有菌絲都吃進了肚子,本來是報複性的做法,結果因為太好吃了,他一下子把所有不愉快的情緒都抛到腦後。

菌絲所化的靈氣游走全身脈絡,滋潤四肢百骸,讓他通體有種暖洋洋的微醺,如同傍晚時分在原野上曬着太陽,金紅色的日光像羽毛拂動心間,整只貓都不太想動了。

正因如此,對于江臨的到來,阿白最開始并沒有察覺。

直到對方接近到自己三尺以內,陌生且冰冷的氣息驟然侵入,他才猛地瞪圓了眼。

然而為時已晚。

江臨用一只手拎着白貓的後頸将他提起,無甚表情的臉上仿佛籠罩着某種隐而不發的戾氣,令原本俊逸深邃的五官變得危險起來。

但他的語氣并沒有一絲怒意,甚至還透着幾分詭異的柔和。

“讓我想想……小貓咪,莫非是你把肉靈芝的菌絲吃了?”

阿白:“……”

阿白:“喵喵喵喵喵!?”

“說人話。”

“喵喵喵喵喵!”

阿白嗅到了某種疑似暴風雨前的平靜,一瞬間決定裝傻充愣到底,把身為大妖怪的尊嚴棄置不顧,試圖萌混過關。

江臨輕笑一聲。

阿白全身毛發炸開,瞪大的眼珠子裏浮現驚恐之色。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失去控制,哪怕是用已經等同于修士八重境修為的力量去突破,也無濟于事。

他甚至連求饒的喵喵聲都發不出了。

江臨:“你大概是不想同我說話吧?不要緊,這裏還有許多友好交流的對象,他們應該會對你十分感興趣……”

“仙人不要!!”阿白慌張傳音,尖銳而凄厲,“我說,我都說!!我全都老實交代,只求大仙能放過我一條小命!!!”

“……”江臨揉了揉太陽穴,“好吵。”

阿白的話音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江臨蹙眉道:“為何不說了?”

阿白:……不是你嫌我吵嗎!??

但不論內心如何崩潰無語,這位八百年道行的貓妖算是明白了,眼前的男子絕對不是什麽好惹的對象。

自己在對方面前的無力感,就仿佛是回到了七百多年前,以幼貓姿态感受人界大能的可怕威壓——這當中的絕對實力差距,根本無法懷有任何僥幸的心态。

阿白很慫,更不敢說謊,盡管江臨用的疑問語氣,但毫無疑問已經認定是他的所作所為。

這當然亦是事實。

他只好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并盡可能讓自己在這個故事裏顯得可憐又無辜,希望能激起對方也不知是否存在的同理心。

江臨安靜地聽着,期間未發一言,也看不出任何神色變化。

阿白心裏七上八下,且随着時間流逝越發焦灼,卻又擔心自己再說些有的沒的,江臨會覺得他過于聒噪,反手将他丢進魔物堆裏,以至于一聲都不敢吭。

在不知多長時間的煎熬過後,江臨伸出另一只手,指尖輕點白貓的腹部。

須臾間,晶藍色的蝴蝶從無到有,撲棱着翅膀騰空而起。

江臨:“若是還能有效,便皆大歡喜,不然的話……”

阿白內心顫抖:“喵?”

江臨笑容溫和,語氣随意:“不然的話,就要勞煩小貓咪奉獻自己,讓我喜一喜了。”

阿白:……等等能不能把話說清楚一點,我會忍不住腦補很多恐怖場面的啊!

所幸蒼天還算眷顧,藍色靈蝶在原地轉了幾圈以後,便忽然振翅而起,向着深淵之上飛去。

只是與前一回不同,這次靈蝶并沒有飛出很遠,在離開深淵以後速度便慢了下來,很快停在了某處簡陋的草廬邊,化作泡影般的星星點點。

江臨提着白貓,隐匿身形站在不遠處,向能将情緒很好掩藏的眼眸之中,此刻流露出明顯的愕然之色。

草廬的門口站着一個人。

一個才與他分別不久的美人。

靈蝶正是在美人的頭頂上方破裂,那不就意味着他正是菌絲的主人?

與此同時,阿白也很震驚,心裏幾乎要大喊,這特喵的不是我的屋子嗎!?

就在這一人一貓無聲驚愕之時,鐘未晚再次輕叩門扉,朗聲說道:“請問白道友在家嗎?”

江臨:“……”

江臨緩緩低頭,若有所思地盯着白貓。

他還沒有說些什麽,白貓心裏咯噔一下,條件反射承認道:“這是我家。”

江臨:“他找的是你。”

阿白:“可能吧……”

江臨揚眉:“甚好。”

他輕松越過草廬牆壁,仿佛沒有實質形體,進入到屋裏以後,他将白貓扔下,淡淡道:“接待他。”

阿白哪裏敢說不,當即點頭如搗蒜。

于是在鐘未晚第五次敲門的時候,伴随着老舊的吱呀一聲響,木門朝內打開了。

一名發如白雪的少年出現在他面前。

少年的臉蛋略顯豐滿,五官精致耐看,只不過燦金色的瞳孔閃爍着妖異光芒,又讓他多了幾分非人的特質。

鐘未晚對這副形象印象深刻,幾乎是第一眼便認出來了,拱手行禮道:“白道友好。”

阿白打量着他,輕咳一聲,矜持請教:“請問閣下是哪位?”實則內心已瘋狂咆哮——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鐘未晚不知阿白內心所想,只覺得那雙金色獸瞳裏似乎夾雜着幾分若隐若現的怨念。他有些惘然,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與阿白應當只是萍水相逢,沒有過節。

“我們曾在鬼河岸邊見過一面,道友可有印象?”

阿白眨眨眼,好一會兒後忽然啊了一聲:“是你!”

他總算是想起來了,當年他因為貪嘴被卷入鬼河秘境,與幾名年輕的修士偶遇,并在山洞裏度過了數晚,面前這年輕男子似乎正是當年的其中一人。

“你別怪我啊,都過去百餘年了,記不清也實屬正常。”阿白理直氣壯道。

鐘未晚眼神微動,注意到對方的用詞。

百餘年。

如此看來,自己僥幸附身于肉靈芝,從深淵中恢複意識并回到人世間,只怕并不是十年八載之間發生的事情。

但這并不是他此行要深究之事,鐘未晚收斂心神,道明來意:“道友曾說,若是有事相求,可來此處尋你。”

阿白點點頭:“我是這麽說過,畢竟大家都是曾經睡過一起的好夥伴,當然應該……”

話沒說完,他忽然感到一陣芒刺在背。

江臨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意味不明,但絕對不是什麽善意的眼神。

阿白滿心冤枉,心想自己不過是說實話,為何也要被瞪?

實際上江臨自己也不知為何,當聽見貓妖這般形容時,明知應該不是那種意思,就算是也與自己毫無關系,他的內心卻不受控制地湧起煩躁之意。

他很快移開目光,催促貓妖:“繼續。”

阿白不敢再接着方才的話題往下說了,徑直問鐘未晚:“那你是想我幫什麽忙呢?”

鐘未晚從袖中取出即将枯化的魂骨:“我希望能看看此人的生平。”

阿白恍然:“你想借輪生境。”

鐘未晚:“是的。”

阿白看了看那枚骨頭,說道:“未必能映照出什麽東西,這應該不是活人的魂骨,而且已經枯化到這種程度,也不會有多少魂魄碎片殘留于上。”

鐘未晚:“我知道的,但還是想一試。”

阿白有些好奇,自從發現附身肉靈芝的魂魄是鐘未晚以後,他的怨念便消退不少,如今更是忍不住問道:“他是你的什麽人?”

鐘未晚沉默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就在阿白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又忽然開口了:“重要的人。”

阿白總覺得他的情緒似乎有些波瀾,可定睛望去,那雙如墨般的瞳孔裏卻看不出什麽異常。

“那好吧,你随我來。”阿白轉身向屋裏走去,鐘未晚跟在他的身後。

期間路過某處,鐘未晚腳步一頓,側臉向邊上望去。

站在那裏的江臨有一瞬間以為對方看到了自己。

這本不應該,他很确定自己已經隐匿所有氣息。

下一刻,阿白的聲音傳來:“怎麽了嗎?”

“……無事。”

鐘未晚收回目光,繼續往前。

*****

秘寶輪生境形似一面巨大的水鏡,然而伸手觸碰時卻無水流的質感,反而能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微風波瀾。

若是想要讀取魂魄記憶,只需要将載體投入鏡子之中,一切自會映照出來。

阿白主動退了出去,沒有在旁邊看着。

鐘未晚将魂骨輕輕放入輪生鏡,安靜等待片刻,蕩漾的蔚藍逐漸形成龍卷,在某一瞬間散作略帶涼意的澎湃霧氣,充斥了整個房間。

一些片段開始顯現。

靜止無聲的畫面,情境不明的對話,甚至還有意義不知的字眼,很多時候不具備連貫性,但鐘未晚還是看出了點東西。

譬如“穿書者”這種存在。

從柳風僅剩的零星記憶來看,他似乎曾經生活在一個與此間有着顯著區別的世界,陌生的穿着打扮,從未見過的法器,還有堪比山脈的雄偉建築。

柳風作為“穿書者”來到這裏,因為自身“炮灰”的設定,對“主角”——也就是他——心生恨意,最終與別的“穿書者”聯手,将他滅殺于是萬魔之淵。

對于這當中有些名詞,鐘未晚還是不太理解,但這不影響他想明白,自己認識的柳風應當是被某人奪舍了。

這麽看來,歐陽皓淵極有可能也是。

鐘未晚薄唇抿緊,蹙眉沉思,連霧氣什麽時候消散都沒發現,直到阿白推門進來,他才驟然回神。

“結束了?”貓妖問。

鐘未晚點頭:“結束了,多謝。”

頓了頓,他又說:“白道友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定義不容辭。”

“……”阿白默默心想,我倒是希望你能幫我将那可怕的大仙請走。

只不過這話最終沒能說出口,不然萬一惹江臨不快,可能又要淪落到被丢去喂魔物的下場。

他擺擺手:“多大點事兒,算起來我們可是相識百年的朋友了,這點小忙不在話下!”

鐘未晚有些感動,再次鄭重地道了聲謝。

他離開以後,白發少年左右顧望,見江臨始終沒有出現,便懷抱着一絲希冀,戰戰兢兢喊道:“大仙?你還在嗎大仙?”

“別吵。”江臨的聲音從空中傳來。

白發少年頓時面露頹然,怎麽還在呢?你不是要找鐘未晚,如今鐘未晚都走了,你怎麽不追過去呢!?

江臨沒有再說話。

他眼眸微垂,靜靜打量着手中一幅展開的畫卷,眼底神色不明。

如今他總算知道熟悉感從何而來。

有關鐘未晚的記錄基本都被銷毀了,這是他經過幾番周折,從某個二手攤販衆淘來的人物畫像。

盡管主角是出自他的筆下,但那些有關外貌的文字描述其實相當籠統,難以勾勒出具體相貌。因此在最初見到鐘未晚畫像的時候,他還有幾分驚豔,覺得這主角确實有點好看,很符合他的審美。

沒想到,畫像竟不足真人的百分之一。

江臨擡眸,視線穿越原野,落到了鐘未晚的身上。後者似有所覺,同時回頭。

“……”

江臨驀然勾起唇角,像是找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

*****

萬劍山。

“是嗎?順利解決便好,你們在城裏稍作休整,也不用過于着急回山,我會先将情況向師長彙報。”

“多謝師兄!”

葉衍關閉通訊法器,禦劍而起,向主峰飛去。

誰曾想半路突然殺出一群仙鶴,他躲避不及,發生沖撞,飛劍失去控制,人也從高空落下,摔進了山林的深溝裏。

對于五重境修士來說,這點皮肉之傷本不是問題,要離開山溝也是輕而易舉。可當他從地上爬起來以後,神色卻十分茫然。

“這是什麽地方?我在做夢嗎?”

與此同時,幾只在沖撞中受傷的仙鶴撲棱着翅膀,最終還是沒法繼續飛行,搖搖晃晃地落入主峰的某處院落。

一道淩厲的血色劍光閃過。

仙鶴甚至來不及發出哀鳴,便全都屍首分離。而執劍者靜靜伫立在旁側,神色冰冷麻木,如同一具人形的傀儡。

身着黑金華袍的男子将這一切看在眼裏,眸中浮現滿意之色,轉頭看向那處冰棺之中的身影,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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